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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定国小说丨第二十三尊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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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第二十三尊佛像

宋定国

内容简介:

江河市文物收藏家夏中华偶然从一位白衣姑娘白冰处买到一批国宝级文物南朝大梁佛像。夏中华的好友、江河市公安局副局长张小虎几经侦查,发现这位白衣姑娘白冰是省政法委书记白宇华的女儿。张小虎为维护法制和国家利益,说服夏中华上交了这批佛像,并欲对白宇华秘密调查。恰在这时,白宇华来江河市检查工作,在张小虎面前坦陈这批佛像是建筑老板郑凤祥所赠。而后将它们捐赠给了国家博物馆。可是,夏中华和前辈收藏家丁思成发观白宇华所措的这批南朝佛像原来只有两尊是真的,其他都是赝品。为解其中之谜,张小虎将郑凤祥拘捕审讯,方知这批佛像是郑凤祥在承建德基广场时挖到的,“青铜怪手“郭子敬深知其中的奥妙。而郭子敬却突然神秘失踪。

在案件陷入僵局时,张小虎的得力助手女刑警虚静运用犯罪心理学对郑凤祥展开了强大攻势,郑凤祥为将功赎罪道出了惊天秘密:他于十五年前因偷盗文物、致死人命而逃到金宁市,白宇华利用这一把柄要挟郑凤祥为他源源不断地提供出土文物。真品南朝佛像藏在其情妇吕香君处。张小虎派人到吕香君处寻找,却发现吕香君所藏佛像的保险柜被洗劫一空。偷盗这批佛像的人是白宇华的铁杆心腹赵崦。赵崦在被捕后正准备坦白交待,却被人用河豚毒素灭口。

夏中华在丁士国处得知了真品南朝佛像的下落,想深入虎穴一探究竟,却中了对方的局,以非法交易文物罪被拘捕。暗中保护夏中华的江河市公安局刑警与金宁市布控人员差点发生了枪战,此事惊劫了高层,遂派联合调查组赴南吴省。随着事实真相逐步浮出水面,虚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白宇华的私生女。而丁士国则是白宇华的古玩销售商。

白宇华不甘失败,他将自己多年利用古玩收藏为幌子搜刮到的大额存款和其他重要机密藏于一尊“大智文殊菩萨“腹中,这尊像被白宇华暗中扣押,联合调查组原来所知道的二十二尊佛像不包括它在内。在夏中华和丁思成的破译下,终于揭开了第二十三尊佛像的真正秘密。

宋定国,男,祖籍江苏溧阳。大学毕业后曾任大学老师,后从政,任市长秘书、市委书记秘书、市委办公室和政研室主任等职。而后,任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高管。曾出版多部经济学著作。现为南京师范大学兼职教授。出版过长篇小说《沧浪之道》。其最新作品《第二十三尊佛像》刊载于《当代·长篇小说选刊》年第2期。

长篇小说

第二十三尊佛像

宋定国

第一章稀世瑰宝

三年前,夏中华辞去了江河市博物馆馆长一职,私下里开了个名叫“慎独斋”的古玩店。“慎独”一词出于《中庸》,历代真君子常以此自勉,伪君子也用来装潢门面。夏中华取之作为斋名,却另有一层含义。十年前,他因病切除了一只肾,而“肾”与“慎”是谐音,因此,他的“慎独”便充满了调侃人生的戏谑元素。

夏中华今年45岁,中等身材,清瘦儒雅,深凹的眼睛常处于若有所思的状态,他被人称为古玩界的“鬼才”。“鬼”在何处?他鉴定古玩的真假,一般不用上手,更不像别人那样需要依靠多种仪器,而往往是一眼定乾坤。他这“一眼”,不仅能看出器物的形、工、胎、色、浆(古玩界所说的“包浆”),而且能感受到器物的气场。因为在他看来,一件器物存在的时间越长,它汲取大自然的精华所储藏的能量就越大,能量波转化成磁场,他能感受到磁场的强弱。只有遇到非常特殊的情况,他才用舌尖在器物底部舔一下,个中奥秘,他秘而不宣,只道是独门功夫。

由于博物馆有规定,馆员不允许买卖文物,不准开古玩店,所以,夏中华的“慎独斋”开始时是以结拜兄弟韦大海的名义注册登记的。韦大海因喜欢收藏古玩,也乐得挂上了一个“慎独斋”董事长的虚衔。一年前,他与早就感情破裂的结发妻子洪珠离了婚,他们共同所生的女儿由洪珠抚养,夏中华多年靠玩古玩赚得的家产损失过半。不过,为了与自己的情人江小兰名正言顺地结为伉俪,他对经济损失毫不在乎。至于市博物馆馆长一职,他只干了三个月就因厌倦行政事务而主动辞职,自由自在地当起了研究员。夏中华与江小兰三年前在韦大海举办的一次晚会上相遇,两人一见钟情,坠入情网。第二年,江小兰怀了身孕,夏中华慑于社会影响,要江小兰把孩子打掉,可大学刚毕业而又性格倔强的江小兰却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保住他俩的爱情结晶。为此,她离开父母和朋友,一人隐居在邻近焦尾县的天鹅湖畔,直至产下一对龙凤胎,儿子取名为夏江龙,女儿取名夏江凤。夏中华深为江小兰对爱情的坚持不屈所折服,也不忍心让她再独自苦苦支撑下去,便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与洪珠离了婚,随即与比他小17岁的江小兰登记结婚,在江河市一时成为焦点话题。

自江小兰与他结为秦晋之好后,夏中华将“慎独斋”的法人改成了江小兰,但江小兰对店中的管理毫无兴趣,所以“慎独斋”的主人名义上虽是江小兰,实际上她只是徒有其名,店中日常生意主要托付给夏中华的合伙人罗中治,遇到特殊情况,夏中华才亲自出马。自孩子断奶后,主要由保姆照顾,江小兰自己则专注于网络小说的创作,近年来已小有名气。按她的话来说,女人要想得到长久的爱,不能完全依靠男人,而要有自己独立的人格、独立的事业、独立的情趣。

这天下午,罗中治打电话告诉夏中华,说店里来了一位颇为神秘的客人,他指名要见夏中华,有要事相谈。

夏中华犹豫了一阵后,向单位找了个借口来到“慎独斋”。进了门见到了罗中治所指的神秘之客,看上去三十上下的年纪,虎背熊腰,平头阔脸,浓眉鹰眼,衣着整洁,外露的小臂上有着强健的肌肉。夏中华断定此人不是盗墓者,因盗墓者常在阴暗潮湿有毒的地下作业,一般都是脸色黄中泛黑,腰背微驼,神色中透着些许遮掩不了的惶恐不安。来店中的客人不是买货的就是供货的,而供货者大都是盗墓贼或盗墓贼的二传手。看这位年轻人眼睛死死地盯着放在脚前的一个破旧的纸箱,想必一定是供货者了,那么,他是什么来路?

夏中华并不多问,走到年轻人身旁轻咳一声,说道:“我是夏中华,有什么东西就拿出来吧。”

年轻人站起来向夏中华鞠了一躬,道:“久闻大名,今日有幸相见,劳驾了。”说完,从纸箱中拿出一尊七八十公分高的青铜佛像主件,然后又将配件一一装上。夏中华一看便知,此佛像的主体名为“西方三圣”。传说中的西方极乐世界教主阿弥陀佛居中,掌中托着莲台;代表大悲的观音菩萨在阿弥陀佛的左边,头戴皇冠,双手持莲台;代表大智的大势至菩萨在阿弥陀佛的右边,头戴皇冠有宝瓶,双手合十。整铺造像的结构繁复,布局疏密有度,无论主次巨细,处处工艺精湛。此佛的背光(插在佛像背后的辅件,形如芭蕉扇)有一行铭文:大梁天监八年萧衍敬造。背光边沿插有九个“飞天”,“飞天”美如仙子,凭借飘曳的衣裙,飞舞的彩带,凌空翱翔,势如飞鹤,舒展豪迈,且姿态各异,或弹琴,或击鼓,可谓仪态万千,生动传神。

夏中华仔细看过这尊佛像,脸上虽平静如常,内心却狂喜不已。因为他已断定此物为梁代开国皇帝梁武帝所献,尽管被火烧过,鎏金已经脱落,也有几处现代修复的痕迹,但仍不失为南朝时期青铜佛像的极品,与此相类似的造型有案可稽的仅有一件,现藏于大英博物馆。

东汉时期,佛教传入我国,佛像的铸造也随之产生。但开始时主要是模仿印度的犍陀罗与秣菟罗风格,总体上比较粗糙。而到了南北朝时期,佛像铸造融合并创造了具有中国文化元素的艺术风格和铸造技法,南朝的齐、梁尤为其中的翘楚,被称为中国佛像艺术的开山鼻祖和第一个高峰,其历史和文化价值不可估量,市场价格自然也在天价之列。青铜器与瓷器不同,瓷器一有破损价格要降一多半甚至只剩零头,而青铜器只要整体形象和工艺基本完整,修复后的价格只会稍打折扣。夏中华心中暗暗盘算:要请这尊佛像,起价需要八位数,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因而只得略施小计,对年轻来客苦笑一声,道:“对不起,请你把东西带回去吧。”

年轻来客听了这话,知道这是对方不看好此物的潜台词,带着一脸的疑惑说:“这东西怎么会假?夏老师,您是否再看看清楚?”

夏中华搓了搓手,很客气地说:“小兄弟,我并没有说它是赝品,但它被火烧过,又进行过修复,而修复的水平又太差,这样的东西,市场不认可,我也难开价。”其实他惊叹修复者是个顶级高手,只是玩了个欲擒故纵之计。

年轻来客这才有些释然,弹了一下烟灰,道:“夏老师,我不太懂行,也只是个跑腿的,只要您认为是真品,价格问题可以与我的老板商量。她那里还有许多宝物,本想请您到家中做客,因您名气太大,怕请不动您,弄得彼此难为情,所以派我来探探路。”

夏中华感到有些意外,便送了个顺水人情:“小兄弟,本人实为一介草民,浪得虚名,玩古玩只是混口饭吃。既然你的老板确有诚意,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陪你走一趟吧。”他踱了几步忽然停住,“你的老板是本地人吗?”

年轻客人略显迟疑,回道:“她最近住在本市的九里山。”九里山是距市中心九华里的一座荒山,属城郊接合部,因位于九里山下的公路拐弯处经常出车祸,十多年间死了二十来人,许多人说那一带晚上闹鬼,由此倒把这座荒山传出了名。

夏中华一挥手,示意年轻客人跟他走出店门,上了他那辆宝马越野车。

“请问我怎么称呼你?”夏中华口气亲切。

“我叫李四毛,您叫我小李好了。”

“小李,能不能将你老板的情况简单介绍一下?”

“实在抱歉,我只为她办事,不该说的一句不说,尤其是涉及她身份的事,更不能信口开河。”

夏中华心中一阵疑虑:在江河市,古玩界有点名气的人他几乎无人不知,怎么忽然冒出个神秘兮兮的老板?他(她)是男是女?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为何要请我上他(她)的门?为何又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

约十分钟后,车便来到九里山。夏中华有好几年不到九里山来了,这里已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原先的荒山已变成一片被枫树掩映的别墅群,取名“枫叶尚郡”。夏中华这才记起韦大海曾告诉他,有位头脑灵光的外地农民企业家见这座荒山因闹鬼而无人问津,便打通了市、区有关方面的关节,以很低的价格租赁了40年,建造了一百多幢小产权别墅。古人常以桃木驱鬼辟邪,但桃花开放的季节太短,而进口的红枫以及经过改良的优质国产红枫,干秀叶红,不仅赏心悦目,且驱鬼辟邪的功能不输于桃木,里面再点缀一些四季常青绿叶乔木和花卉,让人更觉多姿多彩。夏中华看到这片景象,不由得想起一句名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在李四毛的引领下,夏中华在山顶的一栋三层高别墅前停下车。别墅前院的大门半开着,两旁各有一犬,一只是藏獒,一只是牧羊犬。主门用的可能是密码锁,李四毛按了一串数字,门随即打开。

进门后,李四毛请夏中华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说要向老板禀告一下。夏中华点点头,朝四周打量起来,觉得客厅布置得格调高雅,空间馨香充溢,还隐隐传来琴声,心中有些惊奇。

李四毛进了客厅东边仅有的一个房间,须臾之后,便笑眯眯地走出来说:“夏老师,看来您还得等一下。”

夏中华心想:这老板谱也摆得太大了,竟不出来迎客!他有点好奇地推开半掩的房门,一刹那被里面的景象惊呆了——原来这不是房间,而是琴室。但见一位长发美女,身穿一袭洁白的连衣裙,正在专注地边弹着古琴边唱着唐代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琴音婉转悠扬,歌声情意绵绵,那女子的神情似乎完全沉浸在诗的意境中,对夏中华的到来浑然不知。歌毕,女子双手合十,快速移步到夏中华面前,深鞠一躬:“我弹琴从不半途而断,怠慢您了,请见谅。”说完,请夏中华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亲手为他沏上了正宗的龙井茶,并递给他一支烟,也不帮他点燃,自己先抽了起来,抽烟的姿态娴熟而优雅。

她居然抽烟?夏中华对抽烟的女孩没有什么好感,他边点烟边打量着她:她大约年近30,身材颀长,脸色略显苍白,端正的五官中,最为突出的是那双又大又黑灵动的眼睛,开合转动之间都似蕴含深意。如果硬要挑不完美之处,那就是她眼角有几条若隐若现的鱼尾纹,这也许隐匿着她不简单的人生经历,还有就是她的神色太冷,即便是刚才表示歉意时的浅浅一笑也是稍纵即逝。夏中华有意想考一考她,呷了口茶,说道:“请问姑娘刚才弹唱的《春江花月夜》原创是谁?”

“夏大师大概不是指歌曲的原创而是指诗的原创吧?他是唐代诗人张若虚。张若虚曾在江河市隐居过一段时间,《春江花月夜》正是他在江河市隐居时创作的。他在诗人中第一个对月亮提出了哲学的思考。人与月亮最初是在怎样的情景下相遇的?人与月亮到底谁先发现了谁?短暂的人生和永恒的月亮谁的思念更有意义?夏大师,见笑了,我这是在班门弄斧,不当之处,请多指点。”

这一席话让夏中华掂出了分量,他不由得对她肃然起敬,微微点了点头,道:“姑娘知识渊博,见解非凡,真可谓才貌双绝。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夏大师可不要讥笑我,小女子只是飘零一叶,才疏貌平,姓白名冰,一身清白的‘白’,冷若冰霜的‘冰’。”

夏中华觉得名如其人,正准备作自我介绍,白冰玉手一摆,道:“您的大名江河市尽人皆知,在古玩界如雷贯耳,本人虽孤陋寡闻,但对您并不陌生,也曾有幸见过您。您是南京大学历史系的高才生,长得英俊儒雅,又有‘鬼才’之称。像您这样的风流才子,身边美女如云,对小女子这样的枯枝败叶自然不屑一顾。夏大师,我说得不过分吧?”

夏中华讪讪一笑:“白小姐太过自谦了。本人提一个小小的要求,从现在开始,请你别再称夏大师,我愧不敢当。另外,我既非才子,也不风流,更不知在何时何处与您见过面?”

白冰微微舒展了一下嘴角,算是一种笑意,道:“既然您如此谦虚,那我就改称您夏老师吧。至于我何时何处见过您,今天暂且不谈,算是留一下悬念吧。我先问您一个问题,南京大学历史系的黄辉老师,您该不会忘记吧?”

夏中华听到黄辉这个名字,心中充满敬意。黄辉虽只比夏中华大五岁,却是他在南京大学读书时的老师,教的是中国哲学史。这位当时全校最年轻的副教授,可谓风度翩翩,才华横溢。他的讲课别具一格,常常以自己独特的观点对教科书进行批判,且针砭时弊,尖锐深刻,赢得了学生的很高赞誉,可时常遭到领导的批评。夏中华在校时向他请教颇多,受益匪浅,将他视为真正的良师益友。大学毕业以后,夏中华开始几年还常与黄辉往来,后来为生活所迫,做起了古玩生意,来往逐渐减少。这倒并非仅因为夏中华太忙,还因为黄辉对夏中华做古玩生意很不赞成。在黄辉看来,夏中华专心治学才是正道,凭夏中华的才能,定会有所成就。而古玩界尔虞我诈,翻云覆雨,实属藏污纳垢之地,

陷在其中后患无穷。夏中华虽然认为黄辉说得不无道理,但未免偏颇,且为了生活打拼,自己已离不开逐渐能施展才能的古玩界。为此,两人关系有所疏远,近几年只有到了春节夏中华才会向黄辉拜个年,这除了表示对老师的敬重,也有几分出于对老师境遇的同情。五年前,身为国内知名教授的黄辉,因为对中国“伪历史”和“伪伟大历史人物”的凌厉批判,引起了高层一些人物的强烈不满,他们认为黄辉不仅仅是篡改历史,而且是借古讽今,造成了恶劣影响,因而指名封杀他在国内发表所有文章和著作。妻子也因此离他而去,使他雪上加霜。据说,他至今尚未再婚。

夏中华在袅袅烟雾中收住遐想,盯了白冰一眼,道:“请问白小姐如何问起我与黄辉的关系,莫非你与他熟识?”

白冰平静地颔首回道:“实不相瞒,我也是他的学生,因此,我是否可以冒昧地称您为学长?”

夏中华双眉一展,话语含蓄:“恕我冒昧,凭我的直觉,你与黄辉可能不只是师生关系吧?”

白冰一怔,旋即吐出一串烟气:“除了师生关系,您认为我与他还有什么关系?当今社会流行炒作,是不是您认为我与他有什么绯闻?如果您听到什么,不妨直言相告,倘若不是,敬请您别再乱猜了。”

夏中华只是猜测,并无任何根据,听白冰说得直露而冷峻,怕无意中伤害了她,急忙一拱手道:“我只是信口开河地随意一问,毫无恶意,如有得罪,请白小姐包涵,本人向你道歉。”

白冰心中已掀起涟漪,她觉得目前还不能向夏中华透露自己与黄辉的真实关系,便岔开话题,转守为攻:“夏老师,有关黄辉的话题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今天还想问您一个问题,听说江小兰是您的红颜知己,您已把‘慎独斋’转到她的名下,这事不知是真是假?”

“你认识江小兰?”夏中华心中一惊。

“不仅认识,还与她有过一段交往,相信您如果在她面前提到我,她应该不会忘记。”白冰的语气中自信夹着一丝戏谑。

夏中华颇为尴尬,只得含糊搪塞道:“我与江小兰已经结婚,倒是没听说过你与她的关系。”

白冰舒展了一下嘴角:“夏老师,请别紧张,我绝对无意探听您与江小兰的私密,更不知道你已与她结婚,刚才一席话也算是信口开河吧。请见谅。”她为夏中华杯中续了水,“我看我们前面的铺垫已经够长了,您是个大忙人,时间就是金钱,现在是不是言归正传,谈谈正事?”

夏中华自然知道白冰指的“正事”是什么。在古玩界,没有交情的人之间进行交易,基本上无须赘述,主要是围绕价格来回拉锯。而与有交情的人进行交易,就需要有“前戏”了,交易越是大,“前戏”越是要做足。至于交易中所用的“孙子兵法”,夏中华自信眼前这位嫩嘴紫燕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刚才她在“正事”上首先主动破局,就已在潜规则中逊了一筹,于是说道:“白小姐叫人送到我店里的货我已看过,没有诚意我是不会到你这来的,听说你这里还有一批宝贝,能不能让我过目后我们一并商量?”

白冰道:“正合我意。”言罢,起身领着夏中华走向隔壁的厨房间。夏中华心中嘀咕,我要看的是古玩,她把我领到厨房间干什么?就在此时,只见白冰在手机上按了一个键,厨房间的一片矮柜立时转动,露出一个一米见方的黑黝黝的洞口,洞口有一个通往地下室的木结构楼梯,一靠到楼梯旁的扶手,里面的灯光骤然亮起。夏中华暗暗惊叹:地下室的设计巧用古代的暗通机关,又配置了现代的智能装置,可见主人心思何等缜密!

地下室大约20平方米左右,高度两米出头,里面没有装饰,甚至连桌椅都没有一张,只有六个高约1.5米、宽约80公分的铁皮柜。一看这种情景,夏中华揣摩出两层意思:一是主人不欢迎别人参观,二是里面的藏品可能进来时间不长。

白冰打开2号铁皮柜。柜中为两层,下层比上层高些,里面放着五尊较大的佛像,从六十公分左右到八十公分左右不等。上层放着十尊小一些的佛像,从十几公分到二十多公分不等。这些佛像,从造型到工艺均为南朝大梁特有,且都有被火熏过的痕迹和星星点点的鎏金残留,与他先前见到的“西方三圣”应该同出一源。夏中华疑窦丛生:省博物馆的珍宝馆中仅有两尊二十公分左右高的残缺南朝佛像,而这个白冰却有如此之多,她从何得来?又为何愿让我见到这些宝物和地下暗室?

白冰的话打断了夏中华的沉思:“夏老师,

您是我这个地下古玩室的第一个客人,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客人,这批东西请您帮我做个鉴定。”

夏中华说:“无须上手细看了,件件都是真品。白小姐,我向你实话实说,我以前从来没有,今后也可能再没有机会见到如此多的南朝佛像珍品。”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必在阴森森的地下室消磨时间,去上面商量一下如何成交吧。”白冰似乎不希望夏中华的“鬼眼”在里面停留的时间太长。

“且慢。白小姐,既然本人有幸到了这里,又听你刚才说我有可能是最后一位客人,何不好人做到底,打开其他柜子,让我饱饱眼福,这样我就更加不虚此行,还可能为你做点参谋。”这里藏有多少宝物,夏中华想探个究竟。

白冰犹豫了好一阵才回道:“夏老师,不是我信不过您,而是不能把全部柜子都向您开放,个中原因,恕难道破。这样吧,我再向您打开一个柜子,至于是哪个,由您自己定。”

夏中华略一思忖,说道:“那就6号柜吧。”

白冰把6号柜打开,只见里面全是元、明、清三代的瓷器珍品,其中尤为吸引眼球的是明代成化年的斗彩鸡缸杯、天字罐和葡萄杯。斗彩创烧于成化一朝,其工艺水平空前绝后,特别是鸡缸杯和天字罐为稀世珍品,据统计全世界的存世量各自都不超过20只。《神宗实录》中有记载:“御前有成化杯一双,值钱十万。”前不久香港拍卖过一只鸡缸杯和一只天字罐,价格都在九位数。

夏中华向白冰请求将一只葡萄杯让他上手看一看,白冰慨然同意。

夏中华要上手看葡萄杯,其中是有讲究的。成化斗彩后代均有仿制,明代弘治和清代雍正时期的官窑仿品尤为惟妙惟肖。而成化本朝的斗彩,有三个特点后人难以仿制到位:其一,胎体的润白精细;其二,紫色中特有的姹紫;其三,胎薄而底不见光(后仿者要么胎体较厚,要么胎薄而杯底见光)。另外,葡萄杯的地位比鸡缸杯和天字罐略次,如果它是成化本朝官窑,鸡缸杯和天字罐就不必说了。

夏中华鉴定葡萄杯只用了两分钟左右,看完后便轻轻地将它放回原位,心中确定它是成化本朝无疑,嘴上却只是不温不火地说了句:“不错,东西还可以。”

白冰也不追问“还可以”的真实含义,锁上柜,领着夏中华走出了地下室。

两人仍回到琴室的双人沙发前坐下。

白冰单刀直入:“夏老师,其他古玩我自己留着,只有那批南朝佛像想要转让,您如感兴趣,就请开个价吧。”

夏中华说:“不好意思,你的说法欠妥,其他古玩都可以叫买卖或转让,唯有佛像不能这样叫,买者称请佛,卖者称送佛,这是因为对佛不能有任何亵渎。”

白冰的口气中透着些许蔑视:“您的说法有道理,但这只是反映了中国人的虚伪,既然交易的性质一样,用什么词汇其实无足轻重。当然,一定的虚伪大概也算一种文明,诸如西方的绅士闻女士放屁后勇于担当,而中国的‘君子’分明当之无愧却必言‘岂敢岂敢’,分明功绩显赫却连称‘哪里哪里’。好了,只是开个玩笑,不必当真。我知道您不仅是个行家,而且是个儒商,我有意将这批佛像全部转让给您,您就爽快地开个价吧。”

夏中华脸露难色:“看来您是个爽快人,但这批佛像我难以开价,因为开高了,我承受不起,开低了,既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这批佛像。”

白冰说:“我虽不是行家,但我有亲人和朋友喜欢古玩,耳濡目染,我也略知一二。古玩的地下交易大都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买卖双方谁先报价,谁就处于被动。不过,我今天与您并非纯粹的买卖关系,还有其他原因在内,什么其他原因,今后您会知道,现在暂时保密。因此,我就报一个一口价,一千万元,您大概不可能承受不了吧?”

夏中华心中忖度:一千万元,说高并不高,单是一尊“西方三圣”就超过这个价。但说低也不低,因为许多极品的东西往往有行无市,这倒并非财力所限,而是因为能看懂它的人寥若晨星,许多所谓专家和藏家在这些极品面前就望而却步了。加之出土的东西不能上拍卖行,成交率就更低了。既然对方出了一口价,也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何况自己真心喜欢这批佛像,既能获利,也可用于研究。于是,他清了一下嗓子,说:“白小姐,那就按您的一口价成交。不过,一千万元我今天拿不出来,能否给我几天

筹款时间?”

白冰回答得很干脆:“佛像您今天就可以拿走,款子在半月内汇给我,我给您一个银行账号,您打进去后通知我一下就行了。不过,我得向您提一个也许有些苛刻的条件,你我之间的交易,还有我的住址及地下室,您不能透露给其他任何人,包括黄辉和江小兰。”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时候到了您自然知道其中原因。如果您违背承诺,既会伤害到我,也会伤害到您自己。请记住,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务必遵守。”

“这么严重?”夏中华不清楚她话中的含义,脸色显得有些凝重,“那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个也许苛刻的条件,把这批佛像的来源让我略知一二?”

“实在对不起,恕我难以答应。”白冰语气坚定,“按照你们古玩界的潜规则,买者不问卖者的来路,卖者不问买者的去处。假如我透露这批佛像的来源,不知会引起多少人的麻烦,这一点想必您也不想看到。”

“我请这批佛像并非主要为了获利,而是重在研究,当然希望知道它的来源,对此你应该理解。但既然白小姐认为现在不方便告诉我,那我就不会勉强。”夏中华突然改换了一个话题,“请问你是江河市人吗?”

“不是。”

“那,为何……你会住在枫叶尚郡。”

“张若虚不是江河市人,他不是隐居在江河市写出了《春江花月夜》吗?我只能告诉您,我是金宁市人。”

“金宁市?那里有两位大收藏家丁思成和古鸿生,你是否知道?”

“当然知道。”

“那你为何不将东西转让给他们?如此既方便,也可能会得到更高的价格。”

白冰鼻子里轻哼一下,回道:“丁思成是个典型的老夫子,难以接近,而像古鸿生那种所谓的收藏家,本小姐认为他是挂羊头卖狗肉,根本不屑一顾,即使他开一个亿的价格给我,我也决不会把东西给他,给了他就是助纣为虐,为人所不齿。我记得刚才好像对您说过,我与您之间并非单纯地做生意。”

夏中华听出白冰对古鸿生印象不好,而对自己似乎另眼相看,其中的缘由不便过问。再者,她拒绝透露这些佛像的来源,说明它有不平凡的经历,不如就此收场,往后另辟蹊径来探求个中奥秘。于是,轻咳一声,道:“白小姐,我也不为难你了,一切就按你的意见办,但愿下次相见,你能向我介绍些情况。”说完,站起身来。

白冰知道夏中华的起身意味着什么,也不用客套话来告别,把夏中华恭送到门口,说:“您在车上稍等,我叫李四毛把东西送到你车上。”

夏中华在车上等了五分钟,李四毛就把装有佛像的八个小纸箱送到了夏中华车上。夏中华打开箱子检查了一下,写了一张收条给李四毛,说:“这是规矩,请交给你的老板。”

这时,晚霞已挂在天边。在霞光的映衬下,别墅群的红枫似一片火海……

兴致勃勃的夏中华把佛像搬到家中时,被江小兰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江小兰并不反对夏中华做古玩生意,可自从两人结婚后,她决不允许夏中华把地下之物藏于家中,按她的说法,地下之物带有秽气和阴气,会伤及孩子的健康。

夏中华并不死心,对江小兰恳求道:“这批东西不属墓物,而是出于窑藏,绝无秽气,阴气也是微不足道的,且价值连城,放在慎独斋很不安全,暂时在家中存放一下,待找到了下家或理想的贮藏处,就立即转移出去。”

江小兰却不依不饶:“哪怕有一点阴气都不行!赚钱固然要紧,可如伤害到孩子的健康,赚再多的钱也得不偿失。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这批东西就是不能进家门,有什么办法你自己去想吧。”

这批佛像到底贮藏在何处?放在银行保险柜,安全上是没有问题,但今天已来不及,更主要的是自己想经常看看摸摸,琢磨琢磨,这就不太方便。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放在结拜兄弟韦大海家中的地下室最为妥当。

夏中华与韦大海、张旭东三人被人称为“江河三怪”——医怪张旭东、商怪韦大海、文怪夏中华。五年前,由韦大海提议三人正式结拜为兄弟,按照年龄,张旭东为老大,韦大海为老二,夏中华为老三,可实际上核心人物是韦大海。这倒并不仅仅是因为韦大海的财产在江河市名

列前茅,也不仅仅是因为韦大海有市政协副主席这一红顶子,而主要是因为韦大海在张旭东、夏中华遇到困难时仗义相助,对他俩的声名鹊起作用颇大。

十分钟后,夏中华的车开到了韦大海所住别墅的院子里。韦大海的别墅背靠扬子江中的龙山,门前不到百米处就是城市花园广场,闹中取静,且风水颇佳。

别墅分为三层,每层六百多平方米,前庭后院占地一亩多。前庭除了草坪、古树,还有一块重达15吨、高约10米的灵璧石,其状如鲲鹏展翅,煞是壮观。后院有一个喷泉,周围盛开着各种名贵花卉。值得一提的是,别墅的地下室,不像一般人家那样深度只有几米,而是五十多米,大概韦大海有着防范自然灾害或备战的意识。地下室约有五百平方米,虽然主要是用于贮藏贵重物品,但其装潢的华丽与气派,俨然一座地下宫殿。

走进客厅,夏中华见张旭东正在为韦大海进行气针治疗(用拇指和中指捏着一根木质牙签运气隔空针灸),便知不能打扰,坐下静观。

张旭东今年55岁,据说他祖上曾为御医,大学毕业后不久便离职开了个私人诊所,十年前已是名声远扬的“医怪”。他的“怪”,主要有三点:一是诊断不用仪器,也无须中医中常用的“望闻问切”,而只要看,看脸色、掌纹、舌苔。二是治病一般只开一张处方,且简单几味药,疗效神奇,若遇急症,便辅之以“气针”。三是收费随意。经济条件好的患者,酬金再重他也敢收,而对经济条件差的患者,他从来分文不取。每天上午只治五个病人,下午喝茶聊天,晚上打坐练功,与世无争,悠然自得。

片刻之后,张旭东为韦大海施气针完毕。

个子稍矮、皮肤黝黑、平时只穿布鞋的韦大海长舒一口气:“张兄真神,我闪腰后疼了一下午,一次气针,就恢复如初了。不过嘛,毕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今后看来还得抽时间跟张兄练练气功。”转而面向夏中华,笑道,“你这时候赶来,是想蹭顿晚饭吧?”

夏中华的表情有点不好意思:“我本欲将几件佛像放在您的地下室,既然张兄也在,我就顺便敬二位哥哥几杯。”

韦大海说:“要放在我地下室的东西一定不是等闲之物,是不是又捡了个大漏?”

不等夏中华回答,张旭东插话说:“自从有了江小兰,你看他哪天不乐滋滋的,要说捡漏,其实他是被江小兰捡了个天大的漏。”

夏中华最怕张旭东拿江小兰的事开涮,便转过话题,道:“二位哥哥,我今天有幸请了一批极为稀罕的南朝佛像,是否先请你们欣赏一下?”

张旭东对古玩没有多大兴趣,对墓中之物有所忌讳。而韦大海喜爱收藏,听后颇感兴趣。

夏中华把车上装有佛像的纸箱搬到客厅,放在一张桌子上,正欲打开,张旭东阻止道:“韦老弟刚刚恢复元气,你这些阴森之物,可能对他造成伤害,留待以后再看吧。”

夏中华急忙争辩:“这不是墓中之物,而是出于窑藏,况且是佛像,在任何地方都是会佛光普照的。”

张旭东反驳道:“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只要是地下之物,都有阴气和腐气,人在正常时阳可克阴,不正常时阴可克阳。你今天暂且不必打开,先说说它妙在何处,不就两全其美了吗?”张旭东关于地下之物的阴气之说,对江小兰影响极大,她拒绝夏中华将地下之物带回家中,源出于此。

韦大海在养生方面一向很尊重张旭东的意见,见他如此坚持,就向夏中华努了努嘴,道:“张兄说的也有道理,你今天就依他吧。”

夏中华无奈,只得坐在沙发上,一边品着韦大海为他沏上的“大红袍”,一边把南朝佛像的历史文化价值娓娓道来……

韦大海听得津津有味,禁不住问道:“这么珍贵的东西,你是从哪里淘来的?人家是傻瓜吗?”

夏中华说:“韦兄,真对不起,卖主的身份我真不知道,再说,我对她有承诺,不在任何人面前说出她的名字和身份。不过,我可向你透露,此人现住在九里山的枫叶尚郡。那片别墅的开发商你曾对我多次提过,我是否与他见过面已记不清楚,现在我急于知道他的名字和住处,从他那里了解到神秘卖主的一线线索。”

韦大海沉吟道:“这人叫郑凤祥,好像是福建莆田人,我与他多年前有过交往,他有次来我家做客时你应该在场,见了面也可能会想起来。不过,近几年我没见过他,不知他是否还在江河

市搞开发。”

本来在一旁无精打采喝着茶的张旭东突然接口道:“这人大部分时间在老家福建莆田,据说在修缮一个规模不小的妈祖庙。因他得了面瘫,不久前请我为他治疗,他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甩出重金,要插到别人前面,我就是不吃他这套,要他排队等候,这样没有十天半月轮不到他。后来他请我老母出面,母命难违,再说他修缮妈祖庙也算善事,我就在他等了三天后为他治疗了。”

夏中华兴奋起来:“张兄,你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张旭东红润的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给了我一张名片,我丢在诊所的抽屉里,你需要的话,总得付点劳务费吧?”

“好说,好说,现在我跟你去拿行吗?”

韦大海哈哈大笑了起来,“中华呀,你看上去像温暾水,有时性子比我还急。我们三兄弟最近相聚的机会也不多,何不先痛痛快快地干上几杯,你那点小事明天再说吧。”

张旭东连声说:“好好好。”

夏中华不便违拗两位兄长的意见,再说也确实饥肠辘辘,就只得服从了。

第二章集雅斋

夏中华把郑凤祥约到了集雅斋。

西津渡是著名的江南古渡,因其坐落于江河市的西边,故称西津渡。西津渡古街的建筑,多为明清时期的遗迹,全为砖木结构,飞檐雕花的窗栏均为朱红色,给人以“飞阁流丹”之感。八年前,市政府决定整修古街,花了整整五年时间,这一工作才基本完成。郑凤祥的工程队伍通过招标参与了古街的整修,获利虽不丰厚,但名气却打了出去。

集雅斋位于古街右侧的一条巷中,它是一个四合院,整座建筑融合了圆雕、浮雕、镂雕和阴阳刻等多种技法,原为展示有地方特色的古玩字画和工艺品,因近年经济状况不佳,财政补贴大大缩水,为求生计,管理者将里面一间改为茶楼,取名为“博雅茗室”。为营造私密空间,一间屋被分隔为四个封闭的包间。由于此处为名胜古迹,雅观清静,加之上乘的名茶,故收费很高,到这里来的大都是阔绰而又有闲情逸致的文人雅士。

夏中华选择在博雅茗室与郑凤祥见面,除了这里的负责人与他私交甚密外,还有一点摆谱的味道。

12点正,夏中华前脚刚到,郑凤祥后脚就跟了上来。可能两人彼此都意识到,守时是对对方的一种尊重。

夏中华领着郑凤祥进了预订的包间,由服务员为两人各自泡了一杯刚上市的本地名茶“瑞山翠柏”,还上了几盘干果。然后,夏中华叫服务员拎进一个装满开水的热水瓶,让他退了出去,以免打扰。

郑凤祥品了一口茶,说道:“夏大师真讲究,我这样的山野之人还第一次见识如此高雅的地方,不用服务员煮水,谈话就无拘无束了。”说完,拿出一本已破损的本子,“您要的枫叶尚郡的客户名单我带来了,不过……不过,山顶上的六幢别墅没有登记在其中。”

夏中华把本子挡了回去:“郑老板,请别称我大师,不敢当,听了也生分,就叫我小夏好了,如要亲近些,就称我夏老弟。刚才听您一开口,我心中不太舒服,因为我所要了解的客户,正是位于山顶上的,既然没有登记,这本客户名单就对我毫无用处了。我冒昧地问一下,山顶上的六幢为什么不登记?”

“嘿嘿,夏大……噢,夏老师,不是不登记,而是登记在我的脑子中了,因为这几户的情况有些特殊,我这样做是为不让人对他们说三道四,生意人嘛,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这也是没有法子的。”郑凤祥的眼神中夹杂着一丝为难,一丝狡黠。

“假如我没有猜错的话,您的这些特殊客户都是高官或实权人物吧?”夏中华语调平和但直击要害,因为他断定,这些没有登记的客户,一定不是真正的买主,而是郑凤祥用别墅贿赂的对象。

“嘿嘿,夏老弟,您看问题深入透彻,我想瞒也瞒不住,他们确实是地位显赫之人。像我这样的外地人,要想把生意做大,背后如没有人撑腰,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何况,他们都有恩于我,我为他们出点绵薄之力也是理所应当的。生意场上都是这样,与您的兄弟韦老板相比,我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夏中华觉得郑凤祥讲得不无道理,况且他又拿韦大海做挡箭牌,要想深入了解这六幢别墅的主人,不仅不可能,也没有这个必要。他剥了一个野胡桃,一边嚼着,一边说:“郑老板,您可能不了解我,我这个人既不想当官,也不想打听官场是非,更没有兴趣拿您的恩人做文章。你知道我平时最大的爱好是古玩,最近做了笔小生意,怕一不小心牵涉到官场背景,被人使了绊子,因此才想向您了解有关人的情况,没有其他任何意图,这样您可尽管放心了吧?”

“放心,放一百二十个心。”郑凤祥连剥了两个野胡桃,把肉送到夏中华面前,有些殷勤地问,“请问夏老弟想了解什么人?”

“白宇华。”

“白宇华?”郑凤祥装作糊涂地问道:“白宇华是什么人?他是本地的还是外地的?”

尽管郑凤祥在装傻,但夏中华已觉察到自己在冷不丁说出白宇华这个名字时,郑凤祥瞬间的哆嗦,便料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能非同寻常,说道:“我只想知道,金宁市的白宇华是否在枫叶尚郡买了您的一套别墅?”

“金宁市有叫白宇华的吗?”

“有,他以前是金宁市公安局局长,现在是南吴省检察院检察长。”

“喔唷唷,我的老天,这么个大人物我怎能巴结得上?就是巴结上了,他也没必要到我这里买这种低级的小产权别墅呀。夏老弟,您说是不是这个理?我倒想请教一下夏老弟,您与白宇华是什么关系?”

“白宇华喜欢古玩,我与他也算古玩界的熟人吧。”

“您与他是否做过古玩交易?”

夏中华本想向郑凤祥了解白宇华的有关情况,没想到郑凤祥不仅装傻,而且步步紧逼,反而使得自己越来越被动了,他不得已使出了撒手锏:“看来郑老板决意不想告诉我白宇华是否在枫叶尚郡购房了,那我就只得告辞了。”夏中华站起身来,“不过,我偶然在他那幢别墅里看到了他的一位挚友,本来我并不想细究此事,现在看来,我只得另找途径来打听了。”

郑凤祥见夏中华要走,又说出这番话来,忙笑哈哈地上前将夏中华按下,道:“夏老弟,您别心急嘛,敢问您在枫叶尚郡见到的那位白宇华的挚友是谁?”

夏中华冷笑道:“您说根本不认识白宇华,何必多此一问。再说,您有您的私密,我也有我的私密。”

郑凤祥感到,如果自己对夏中华所问之事不作任何回应,可能会引起对方的反感,只得半吞半吐地说:“夏老弟,请别抱怨我,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想离开江湖,也并非易事。经您这一点拨,我记起了白宇华这个人,因为他位高权重,像我这样的草民不可能与他有莫逆之交,只是偶尔见过数面。我敢向您发誓,白宇华本人绝对没有向我买过房子,但我不敢保证他的亲朋好友是否打着他的旗号做了此事。话只能说到这里,想必您是能理解和谅解的。”

夏中华心中明白,郑凤祥已被迫用委婉的方式说出了事情的大致轮廓,到了这一步,再追问就会自讨没趣,必须见好就收。于是,他从身边的盒子中拿出两尊佛像,一尊是80公分高的观音佛像,另一尊是20公分高的地藏菩萨佛像,说:“别墅的事,我就不为难你了,你昨天向我要的佛像,我今天带来了。那尊大的是厚胎,小的是薄胎。同一年代的佛像,大的比小的要贵,厚胎的比薄胎的要贵,有铭文的比没有铭文的要贵,鎏金的比不鎏金的要贵。这两尊佛像,都有铭文,且原来都是鎏金的,虽历经岁月沧桑和人为损坏,但鎏金的痕迹仍依稀可见,它们是开门的梁朝皇家之物,价格当然不菲。”

郑凤祥虔诚地朝佛像拜了拜,然后细细察看起来。他对青铜佛像其实并不外行,二十多年来,建筑工地挖到地下宝贝包括佛像都会送到他那里。为了在项目上打通关节,他送出去的佛像已不知其数。在修建妈祖庙的过程中,他对佛像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因而,察看完毕,他对夏中华说:“我对青铜佛像只是懂得一点皮毛,夏老弟被公认为是古玩界的奇才(他不敢说鬼才),绝对不可能走眼,我绝对信得过您,那就请您爽快地开个价吧,我绝不讨价还价。”

夏中华说:“这两件东西是我与朋友合伙搞的。如果换了别的人,两尊佛像两千万,但您郑老板既是韦大海兄的老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再说今天您也帮了我一个忙,那就一口价,砍掉五百万,不知您是否能够接受。”

“我的老天菩萨,夏老弟真是豪气,五百万

元就像五个角子,领教领教,多谢多谢。要不是碰到您,我花双倍的钱也不一定能得到这样的稀世珍宝。既然夏老弟已让了这么多价,我哪还敢得寸进尺?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用在正道上无论多少都值。”他几乎突然记起了什么事,稍加停顿后继续说道,“夏老弟,您可能也听说了,近年来我在福建莆田老家修建一座规模不小的妈祖庙,那是我的捐助工程,投进去上千万完全是为乡亲们求福祉,也算是一种赎罪。”说到赎罪,他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抽搐,立即把话头收住,眯着眼笑嘻嘻地盯着夏中华,“这段时间花钱如流水,手头暂时有些吃紧,恐怕只能先拿一千万元,余下的能否容我等段时间给您。我在江河市还有几个未了工程,每个月会过来一次,所以,老弟别怕我跑了,今后我们一定会有相聚机会的。”

夏中华做了近二十年古玩生意,什么人物没见识过。不管郑凤祥说得如何委婉巧妙,只是在不还价的幌子下悄悄抹掉五百万元,所谓“等一段时间”就不知等到猴年马月了。他现在急于出两件货,主要是想把一千万元早日打给白冰,以免失信。想到韦大海介绍说郑凤祥是个讲义气的人,因而也就退了一步,道:“郑老板说得如此诚恳,我岂敢不讲情面,那五百万元你什么时候给我都行。”最后一句话在古玩界叫“留了一把刷子”,余款如不要,让对方欠了个大人情,如果想要,什么时候都可以催讨。

郑凤祥连声说着“谢谢”,向夏中华要了一个银行卡号,随即打电话给财务部经理,要她马上向卡上打了一千万元。

交易完成,两人继续坐下品茶聊天,是为后戏。

夏中华说:“福建沿海一带都信奉妈祖,不知您为何要请南朝佛像?”

郑凤祥轻轻叹息一声,道:“老弟,这方面您可能有所不知了,我虽喜欢这两尊佛像,但我消受不起呀。当下官场上风声紧,许多人不敢收钱,乐于以鉴赏的名义收受古玩,其中青铜佛像最受欢迎。原因嘛,一是变现容易;二是不少官员在家中烧香拜佛,大概是求佛庇护他们吧。至于他们嘴上挂着的这个主义那个思想,实在是一种迫不得已的作秀。”

夏中华说:“据说这种雅贿已经引起高层的注意,要求官员申报财产时包括古玩,这样一来,他们不等于拿了烫手的山芋?”

郑凤祥轻蔑地一笑:“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是我国官员的拿手好戏,有多少官员是真实申报财产的?古玩嘛,赝品多如牛毛,他们在古玩市场买个赝品观赏一下有何不可?再说了,凡是价格太高的东西,经过拍卖行一洗钱,只要手法不是太拙劣,谁又能弄得清楚?”

“领教领教,看来郑老板在这方面经历非凡呀。”夏中华其实对郑凤祥所说的那些东西了如指掌,只不过他从不向官员送礼,只做纯粹的古玩交易。他向郑凤祥了解这些,只是怕他把佛像送给白宇华或白宇华身边的人,由此横生枝节,于是说道:“郑老板,这两尊南朝佛像既已到了您的手里,按规矩我不应再向您提什么条件,可是,为了避免引起麻烦,您千万别送给南吴省的领导。”

“为什么?”

“因为它的出处在金宁市,金宁市原是南吴省的省城,不说上面有人在追查这批佛像,就是官员之间串门见到了,也容易引起风波。”

“谢谢提醒,我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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