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许玥画的那张线稿,让每一个人都觉得惊艳。画中的小女孩有着天真纯澈却饱含温情的神态,连那一份舍身献祭的决然与残酷也让人觉得格外唯美。 其实许玥时常画这样的小女孩,在她特有的溢满了阳光的那些画面里,明朗活泼地笑着,生活着。希言也发现了,许玥所竭力掩盖下的那个内心世界,其实有如一片沉浸在氤氲雾霭之中的草地,有着天鹅绒般的柔嫩与温暖。 由于时间紧迫,也没有更好的方案,大家就沿袭着许玥的风格继续画了几张不同的线稿,有些意外的是,许玥并没有反对,而是让大家继续去补充细节。 希言惊讶地看着许玥,而她却回避了希言的目光。 在确定造型后,开始设计那些分镜头的画面和剧情文字描述,接着继续画线稿,上色,配场景,做间补动画,依旧紧迫而疲惫,许玥在忙于授课或在工作室作画时,另一位指导老师张景然也会来帮助大家。 张老师还很年轻,研究生毕业的第二年,对待大家有如学弟学妹们那般和善。吃过几次希言和张宇冬做的火锅之后,也就放开了话题,和大家聊得十分融洽。他说想要代表全学院的男生来提问,为什么希言还没有男朋友,张宇冬立刻就回答说是许老师管她管得太紧,她不敢找男朋友。 张老师听过之后大笑,又透露了许玥的一些趣闻,他说许玥其实很不喜欢画油画,但是为了画展和学校的项目,所以不得不经常画,她每次画油画的时候情绪很低落,所以大家一定不能去打扰她。 那个秋天一如既往的清凉而干燥,阳光慵懒地落在教室的案台上,每日都伏在纸上画着那些永远画不完的画,耳边时不时传来笑声,睡眠的匮乏总是让人格外昏沉,浑浊的空气里偶见晴光一闪,恍惚中便有错觉,仿佛永远身在一个不见边际的梦境。 临近作品结束的一个周末,希言决定回家一次,已是数星期不曾回去过。她站在校门口等待家里的司机,却发现此时的校门口格外喧闹,许多人头上缠着白布,举着花圈,点起了香烛和纸钱,灰黑的纸屑尘飞扬在烟雾,升到半空中,伴随着暗哑的哭声,那是一幕极其诡异而心惊的场面。 门卫立刻走来想要制止在校门口这些行为,看热闹的人又迅速围拢起来。 在那堆嘈杂拥挤的人群之中,希言看见了一张黑白照片,四周镶嵌着沉重的黑框,秀气的下巴,清澈的眼睛,顾盼生辉的笑脸,那是郑涓涓。
希言立刻被震惊得大脑一片空白,两个月还坐在自己身边说话和流泪的郑涓涓,为何会被定格在这样一张凝重的黑白照片上。 可是,那一个瞬间,希言就想到了许玥,她并非想要去打听消息,只是内心的波动太过于激烈,她只是一心想要见到许玥,见到她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见到她一如寻常地对自己微笑,仿佛这样才能让内心平复。 然而,许玥却不在学校,她的电话无法接通。 通常校园里传言的力量总是格外强大,也许不出数天,这件事的背后真相就能逐渐经由几个好事之人,传遍整栋女生宿舍。可不知为何,这一次的消息封锁得格外严密,只是在女生群体里热闹地议论过几天,但也很快就平息了。 依旧是聚集在教室赶作业,依旧是在熄灯后的宿舍卧谈,话题依旧是那些初冬的炖锅菜品,图书馆新到的小说,英语六级考试,附近商场的购物季打折。 这个世界依旧是按照原有的轨道兀自运行,他人的生死,不过是填补空闲的话题之一,无关紧要,转瞬即忘。 许玥一连数天也没有来到学校,希言怀着担忧去找到了赵舒婧,才得知了更为惊心的事实。 郑涓涓死于自杀,她带着医院楼顶纵身一跃,断绝地告别了这个世界,孩子也没有存活。她没有留下遗书,也无任何异常,那一天只是格外平静,平静得一如她的离开,在世界上了无痕迹。“我只听说,她前一天晚上和我那位姐夫吵过架。”赵舒婧其实也急于和人分享这个令她惊恐的消息,她又说道,“她家的亲戚之前没出现,可是打听出了我姐姐,还打听到了我们家,才出来闹事讹钱的。” 希言听得格外恍惚,她只是问道:“那你姐姐呢?她还好吗?”“不知道,我也好多天没见到她了,还想来问你的。” 这是希言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身边同龄人的死亡,心灵上的那一种震撼,许久无法平复。 她想起了那天离开时,郑涓涓那憔悴削瘦的身影,吹起的衣角飘飘欲坠,有如一只断线的风筝。还有从前,她银铃般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她的孩子也没来得及出生,那对纤巧的银手镯,也没有来得及戴上。 希言也无法想像郑涓涓是绝望到如何惨烈的程度,以至于生无可恋,甚至等不及孩子的降生,她也无从猜测这其中的纠葛与纷争,此时,她唯有木然地走回宿舍,走到了从前住过的那个房间,依旧半掩着门,隐约有笑声从里传来。 一如刚进大学的那天,推开门就见到了那个漂亮的女孩,抬着尖尖的下巴,笑得一脸明媚。 希言想走进去,却又止步,她抬头看了看门上的窗户,依旧是贴着窗花,那还是刚进大一不久,评选优秀寝室的时候,郑涓涓亲手剪的。那时,她很得意地笑着说,那是小时候由妈妈传授的手艺,头上的马尾辫随着笑声活泼地晃动着。 一切都历历在目,时光并不曾远逝。 再次见到许玥,她依旧是带着精致的妆容和沉静的神色,希言等在她的门口,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她。“你现在什么都别问我,我不想解释。”许玥直接说。“可是我很担心你。你没事吧?” 许玥漠然地摇了摇头,她用力打开门,转身迅速闪进去,又果断地关上了门,将希言留在了门外。 从那天起,许玥每天会停留到很晚才回家。 工作室里的灯会亮到11点之后,或者更晚,她才会锁上门离开。 每听到寂静的楼层间传来了她的高跟鞋声,步伐缓慢,又见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希言很想追上前去,可是想到她关门时那个冰冷的眼神,又有些犹豫了。 希言知道,虽然许玥对自己一直很好,时常流露出一种在别处所见不到的温情,每在她的身边,总是会为她那柔美的微笑而感怀得满心温暖。可是,希言却不愿意去承认,虽然她很明白,许玥那一种带着温情的笑意,有时候给的并不是自己。 过了两周之后,最终完成了那部动画作品,应学校要求做了一个正式的上台演示。 直到那天,希言才发现,他们的作品效果已是超出想像,日日夜夜将每个画面注视了两个月之久,已是几近麻木,从未意识过,原来场景那般精美,原来人物形象塑造得那般讨喜。 演示之后的掌声一如既往地热烈,希言无比欢欣地在观众间寻找着许玥的身影。她正坐在第一排的中央,穿着一件款式典雅的米色风衣和同色高跟鞋,栗色卷发垂落到胸前,双膝并拢,纤直的小腿倾斜向一侧。她全程保持着这个优雅的坐姿,却是目中无神,仿佛灵魂正处于另一个时空之中,在思索和挣扎着一些不愿为人诉说的沉重心事。
☆、第25章
希言不敢再试图去询问许玥的心事。她只是乖巧地按照许玥的规定去完成作业,每天中午又买好午饭给许玥送去,然后安静地离开。 那部动画作品也顺利地通过了比赛的初选。得知消息那天,希言正从系楼里的主楼道走下,罗小蝶也走了过来,无可避免地和她相遇了。其实希言很少和罗小蝶有所交集,虽然共处一室,朝夕相处,可见面也只是客套地点点头,仅此而已。 那天却不知为何,罗小蝶看向希言的眼神格外阴冷,希言有些不解,可是罗小蝶早已向门口跑去。 大概是她赶时间去打工,所以有些忧心焦虑,希言只是这样想。 那天晚上,希言和张宇冬一起看着最喜欢的动画片,房间里没有开灯,两个人正笑得前仰后伏,身后的两个男生也戴着耳机在打着网络游戏。从开学至今,已是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 于是,谁没有留意到,门并没有锁,而许玥正走了进来,她穿着平跟鞋,此时,已是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们的身后。 正看到了一个有趣的情节,张宇冬笑得再也忍不住,往希言身上一靠,希言也没有丝毫准备,被张宇冬突如其来地撞上来,一时失去平衡,然后两个人连同凳子一起倒下。 希言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然后似乎一堆物品排山倒海地压过,头顶的灯光一亮,四周却是一片安静。“你们谁来扶我一下!”希言连声喊道,突然觉得手肘被人托住,顺势就站了起来,似乎又发觉有些异样,回头一看,扶起她的人是许玥。“许老师,你…你怎么在这里啊?”希言赶紧将手抽了回来,又想到了桌上的动画片,急忙将电脑合上,怕被许玥看见。 这一系列的动作早已落在了许玥的眼里,她却视而不见,只是对旁边两个早已关掉了游戏的男生说:“她们这两个人的笑声,我从走廊的那一侧就能听到,不得不过来看一眼。” 那两个男生听了就笑了几声,却也没人接话。 许玥又说:“我走了,你们继续玩。”说完,她转身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希言立刻就跟了出来,跟在她身后一起走下楼,两个人的步伐都很轻巧缓慢,声控的电灯没有响应,四周一片黑暗。 许玥突然停住了脚步,并没有回头,只对着前方轻声地说:“我今天要早些回去,所以特地过来看你。我知道你这些天都在观察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可是你一直都不理我。”希言低着头,也轻声地说。 许玥点了点头,她突然转过身来,将希言拉到了身边紧抱住,似又寻求安慰一般,她靠进了希言的怀里。 几近是条件反射,希言也伸手回抱住许玥,收紧了臂弯,感受到她的身体正在自己胸前颤抖,感受到她的呼吸正落在自己锁骨的位置,沉重而又濡湿。突然,希言心中一动,她借着窗外的微光低头看去,此时,许玥已是满脸泪水。 那是希言第一次见到许玥在自己面前流泪,那一瞬间就心疼得无法复加,唯有将她抱紧。 许玥轻声地说:“我决定了,我以后要和他…因为,他们迫切地需要我生个孩子。” 起初,希言并没有反应过来,待缓了几秒,她才突然明白许玥在说什么,胸口像是被猛然击中,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许玥,控制不住颤抖的声音,问道:“你…那你今天是去…?”
“对,我今天是去他那里。”许玥接过了希言的话,用力点了点头,泪水又迅速涌出。她的神情哀伤,而目光却十分坚定,让希言不忍多看。她突然明白了这些天里,许玥为何是那样地沉默和疏离。可是此时,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许玥,只有再次将她拥抱住,附在她耳边,呢喃地,近乎本能一般地乞求着她说:“你…不要啊。”“我别无选择,而且,我自己也想要个孩子。” 希言没有再说话了,唯有拥抱着许玥,眼泪也是夺眶而出,低声地说:“可我很心疼你。”“我知道。” 许玥又用力回抱了一下希言,然后松开了她,浅浅地一笑,转身朝着那片黑暗的楼梯轻缓地走了下去。 希言痛心地注视着她优雅的背影,很想再次追上前去将她挽留住,可却是无能为力,唯有看着自己所心爱的人,逐渐溺没进一片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一晚,希言几乎是彻夜未眠,清晨五点就来到了教室,直接去许玥的工作室门口等待她。 那个初冬的清晨,寒风彻骨,天空依旧昏暗,隐约泛着异样的铁锈色,不见星辰,也无月光,希言只觉得内心茫然却又空寂。 刚过六点,身后传来了动静,许玥出现在了楼道里,她的步伐沉重,面色憔悴,见到了希言在此等待,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希言,目光涣散。 希言不假思索地走上前,如前一晚那样抱住了许玥,在贴近她身体的那个瞬间,却又被她推开了。“跟我来。”许玥只是轻声地说。 进门后,许玥一言不发地摘下围巾,然后一颗一颗地解开了上衣的纽扣,希言正在惊讶她这一举动,却突然见到她从脖颈到胸前蔓延着几片青紫,伴随着点点红斑,肩上竟然还遍布着齿痕,印着她白皙光洁的皮肤,触目惊心。 希言捂住了脸,想压抑住惊呼,只见许玥又挽起了衣袖,手腕上也是几道血痕。“他都对你做了些什么啊?”希言几乎是将这句话愤怒地喊了出来,眼泪迅速滑落。 许玥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低垂下眼皮,说:“我背上应该也有,帮我上药,等会我还要去上课。“ 然后,她将新买的药膏和纱布取了出来,放到了希言手里。 希言只好任由眼泪模糊了视线,又接连不断地流淌在脸上,她顾不上抹掉眼泪,唯有小心为许玥处理着她的伤痕,将那些隐约渗出血珠的伤口擦净,用棉棒涂上药膏,再贴好纱布,动作轻柔,无比地细致和珍视。 直到所有的伤痕都处理好,见到许玥以一种从容沉静的姿态在整理着衣服,希言再也无法压抑住内心的悲痛,伏在她身上痛哭了起来。 许玥见了没有说话,只是轻柔地抚着希言的头发,似在无声地给予劝慰。 其实希言很早就已知晓,许玥喜欢小孩,她的内心是那般柔软而温暖,亦是充满了母性的情怀。然而这却是第一次听她说起,她想要个孩子。可是,生育孩子这样的话题,在当时还不满二十岁的希言看来,是一个有如外太空一般遥远而飘渺的世界,如今她正站在入口处,却茫然不知所措。 过去了两周以后,许玥身上的伤痕已经愈合,她也不再提及此事,依旧打扮得端庄精致,每日也按时回家,似乎一切又回归正常。 有天晚上,希言正在教室里复习英语,小电饭锅里正炖着银耳莲子汤,出门时突然见到了走廊的另一端有灯光,立刻又折身回到教室,盛了一碗汤,多添了几勺蜂蜜,端着走到了许玥的门前,轻轻地敲门。 此时,许玥的工作室里只亮着一盏台灯,满室的温暖。她正坐在桌前,柔顺的卷发散落在胸口,在膝上盖了一块深紫色绒毯,她纤瘦的身影落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种宿命般的美感。 希言只是依恋地看着许玥,看着她的桌子正摆满了不同的瓶罐,她挽着衣袖,将一些彩色粉末倒在一块大理石板上,滴过几滴液体,然后用一只木勺轻轻地搅拌了起来,见到希言在看,就回头一笑:“我在做水彩颜料。”“这也可以自己做吗?” 希言看着她时而添加一些粉末,时而去倒入几滴液体,时而又用画笔轻点一下调制好的颜色,在水彩纸上试效果,如同在弹奏一曲熟练的乐章。“当然可以的,只是麻烦一些。买来的天然色粉,用蜂蜜甘油等调和,加上固定液。” 许玥边说着,又将大理石板上已做好的一种颜色,小心地分装到了数个不同的调色盒里。突然她又停了下来,仍是微笑着说:“从前...我们也经常自己做水彩颜料玩...”,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恍惚。 希言自是明白她说的“我们”是谁,见到她隐约有些陷入到回忆中,只好也笑着说:“你休息一下好不好?我刚炖的银耳莲子汤,趁热喝了。”“你来喂我喝好不好?我不想起身,也懒得去洗手。” 许玥扬过脸来对着希言一笑,她的眼神清亮而纯真,竟有些许撒娇的意味。 希言几乎是看呆了,立刻就将碗端了过来,轻轻地舀起一勺,送到她唇边,她也小心地偏过头来,乖乖地喝了下去,然后满足地看着希言微笑。 见到许玥此时的笑容如此愉悦,希言同样感到欣喜,喂她喝完了银耳莲子汤,再去搬过凳子,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娴熟地调和着颜料。“你上次说,有一些事,想要问我。”许玥侧过脸看着希言,很认真地说,“问吧,我都如实回答。” 可希言不愿意让她去触及那些沉郁的心事,只是摇了摇头,说:“现在没有要问的了。”“你大概有些意外,为什么我会让你们抄我的画稿?”许玥却在说着另一件事。“嗯。“希言点了点头,这的确也是她想知道的。“其他参赛的组也是一样,司空见惯的事情。”许玥目光沉静的看着石板上的颜料,缓缓研磨着,说:“起初,我并不想指导这个比赛,这对我来说毫无益处。而且,我也能力有限,原本是想让学校给你们换个动画系的指导老师,给你们专业些的指导。”“但是,你们的剧本和初稿被动画系的老师看中了,因为比赛主办方就是倾向传统文化的题材,他们打算将你们的剧本换掉,然后给动画系的学生去做。” 许玥的声调仍然平缓,却让希言听得有些惊讶。“那我们为什么…”“被你们的系主任拦下了,他不想得奖的机会,被动画系抢去。”“对,不过绘画系没有其他老师愿意参与其中,毕竟谁也不愿意这么明显地争荣誉,所以指派我。”许玥微微一笑,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他们还知道,也只有我才会去竭尽全力去帮你们争取得奖。”“为什么?”希言没有听明白,而许玥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回答,只是把新做好的一种颜色装到调色盒里,然后开始缓慢地,又有些慎重地说:“希言,我作为你的老师,这些事本不应该告诉你。其实,这种比赛,奖金也好,奖励学分也好,最重要的还是这个奖项本身,对你将来会有好处。”“嗯,我知道了。”希言点了点头,又真诚地说:“我们也很感谢你。” 许玥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又打开了抽屉,示意希言将最上方的文件夹拿出来。“我替你找了些资料,适合你申请的学校和专业,等会你回去看看。还有,这盒颜料也是特地给你做的,24色,应该够用了,你拿去玩吧。” 说完,许玥又拿过一个白瓷的小颜料盒递给了希言。
☆、第26章
那部动画作品在决赛中获得了优秀奖,薄薄的一页证书,学校将复印件贴在了系楼的宣传栏里。 希言并不觉意外,也不觉欢喜,她知道这部作品最为精髓的部分是出自许玥的手笔,还有许玥几乎每一天都从她繁忙的日程中抽出时间来到他们的教室,那般严谨而有耐心地为他们审视着所有的环节。 站在系楼的大厅里,希言只是看向宣传栏前围站的人群,心里却感怀无限。 正在沉思中,有双柔软而温暖的手覆在了肩上,希言回头一看,是许玥,带着盈盈笑意正看向自己,在她身后是一群群从阶梯教室走出的学生,刚结束完上午的专业课,都在急切地向着餐厅涌去。“陪我去吃饭。”许玥只是简洁地说。又不容置否地牵住了希言的手,穿过往来不休的人流,朝校门的方向走去。 穿过几栋红砖楼,又路过了文学院,那一片人迹罕至的白墙灰瓦,寂静地躲藏在道路两侧的树木之后。此时,那些早已褪却颜色的枯瘦树枝,在冬季那明亮而冰冷的日光下却愈显濯秀苍劲,天空依旧是湛蓝得耀眼。北方的冬季,永远呈现着最为纯粹和透彻的姿态。“获了奖,不开心吗?”许玥轻声地问,她想到了希言站在宣传栏前那漠然的神情。“都是你的功劳。”“不,你要肯定你们自身的能力,我不是学动画专业的,张景然老师也不是,对你们的帮助其实都很有限。”“可我很想感谢你。”希言很认真地说。 许玥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希言的手,十指相扣。 希言也微笑着看向许玥,看着她线条柔美的侧脸,挽着头发,正戴着一对深蓝色的双面珍珠耳环,两颗珍珠的形状并不对称,可爱又别致。“好看吗?我最近新买的。” 见到希言在观察,许玥又微笑着,扬起脸让希言去仔细看她的耳钉。“好看,可是你更好看。” 希言没有犹豫地朝她耳垂下那片白皙柔嫩的皮肤轻啄了几下,许玥并没有躲闪开,只是含着浅笑又看向希言,有如得到鼓励一般,希言在她的脸上迅速落下了亲吻,又微笑着看向她,看着她明澈的瞳仁在阳光下闪烁着流光溢彩,又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只是那样看着她,与她目光交融,缠绵,仿佛在诉说着无法言语的依恋。“言言。”前方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已是多年没有听过有人这样的称呼自己,希言并没有任何反应,而许玥转过脸看向前方,然后她迅速松开了希言的手。随着她的视线,希言才逐渐看清了来者何人,笑容立刻就凝固了,许玥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言言,你怎么连妈妈都认不出了?”“你…你…怎么是你?” 希言已是五年未曾见过妈妈。她对妈妈的记忆,仿佛依旧是停留在童年时代里,缩在午夜的阴影中无声哭泣的那个形象。此时陡然在阳光下遇见,只觉陌生而又惊慌。 妈妈几步走了上前,伸手想抱住希言,可希言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妈妈有些尴尬,她看着希言,许久之后才低声地说:“你都长这么高了。” 希言没有回答她,只是忧心地想着许玥在转身离去时那稍显慌乱的步伐,还有与她的那些暧昧,不知被妈妈瞧见了多少。 妈妈却也并没有询问。她只是告诉希言,这次回国是为处理生意,途径学校就顺便来看看希言,问了希言几个在学校生活的问题,然后就对希言介绍着她的公司概况和生意规模,语气简洁而程式化,却又滔滔不绝。 母女关系的疏远,唯有依靠这个客套而又空洞的话题来持续这场偶然的会面。希言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应答几句,陪妈妈吃过午饭之后就在校门口告别。 回到了学校,可是许玥已不在工作室,电话也拒接,希言隐约知道,许玥正在回避自己,她很想去和许玥解释,却又找不到适当的理由,茫然之中却又夹杂着些许期待和甜蜜。 那时已接近期末,又回到了结课上交作业和准备考试的混沌时期,那个学期的专业课异常紧迫,即使希言一直未曾放松,但此时仍是要彻夜不眠地赶着画稿,更不用说那些一直在玩游戏看电影打发时间的同学们。 教室里总是鸦雀无声,一坐就是一整天。 而许玥也多日未出现,电话依旧是拒接。希言开始担忧了,她害怕从此许玥就疏远了自己,这样焦虑不安的心情,加之赶作业的紧张,使得她每日备受煎熬。 也许是困乏疲惫,也许是思虑过甚,那些视力模糊,无法对焦的症状又再次出现,逐渐开始变得充血怕光,严重影响了希言的阅读和赶画稿。在医院却没有查出原因,医生只交代少见光和多加休息,过段时间再复查。 多加休息并不现实,希言只好每天尽量减少外出。 有天晚上,希言独自在教室里画着作业,其他的人正在宿舍里补觉。她特地将灯光调暗,却仍然觉得刺眼,时不时地关上灯休息。 传来了敲门声,打开一看,许玥正在门外。一见到她,希言惊喜地几乎想要落泪。“你的眼睛好些了吗?”许玥只是微眯上眼睛,观察着希言的脸。 已是太久没有见过她,希言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头,然后忍住了眼泪。“为什么不开灯?”“眼睛怕光,关上灯休息一下。” 说完,希言就伸手要去开台灯,却被许玥按住:“不用了。” 黑暗中,她的声音有如摇篮曲一般轻柔。“我用白菊和绿茶缝了些茶包,晚上你用水泡好,然后敷在眼睛上,也许会舒服一点。” 许玥拿过一个纸袋放在希言的手里。“谢谢。” 希言低头看去,用咖啡过滤纸缝成的茶袋,针线细致匀密,不由惊讶了起来。“这真是你缝的?”“当然是。”许玥走到了窗前坐下,说:“看不出是我做的?” 楼下的路灯正从窗外明晃晃地照射进来,看到许玥正带着浅笑注视着自己,希言很诚实地点了点头,又笑了起来,说:“看不出。”“以前我还做过很多水彩本。”许玥依旧是微笑着,却又沉默了起来。“嗯,当初我捡到的那个水彩本就是你自己做的。” 希言正为晃眼的灯光而感到有些难受,她低下了头,并没有看到许玥的神情中里闪过了一丝恍惚。“过来,到我这里来。”希言立刻低着头走了过去,在许玥的身边坐下。“为什么总是低着头?是害怕看到我?““外面的灯光太亮。”希言想抬起头来对许玥微笑,却突然被她搂进了怀里。“靠着我,闭上眼睛,或许会舒服一点。” 一靠进她柔软的怀抱中,那种巨大的幸福感又突如其来地降临了。呼吸着她身上熟悉的香味,那是一种混合着草莓,牡丹与百合花的甜香,和暖而又充满了柔情,仿佛是一阵温泉缓缓流过冰封的雪地,所经之处,阵阵氤氲。希言只是闭上眼睛,沉醉在这有如梦境一般的温暖之中。“你不要离开我。”安静了很久,希言才轻声地说,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我没有要离开你。” 许玥也有些动容,她看到希言在自己的怀中略有颤抖,那纤瘦的身体,柔顺笔直的长发,仍是那个单薄而孤寂的孩子,挣扎中渴求得到抚慰与保护。于是,她轻柔地抚摸着希言的头发,低头附在她的耳边说:“我并不是故意不理你,只是最近的事情太多,我有些累。” 其实她没有告诉希言,那段时期她再次遭受来自家族的压力,对于她的婚后未生育。为此,她不得不接受了一系列让她倍感屈辱的检查,而那些检查的结果却让她愈加地感到绝望。 希言只是有些失落,却听到许玥又说:“而且,我不得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毕竟我还是你的老师。”“可我好想陪在你身边。” 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句有些动情的话,希言忽然满心震撼,电光火石般,一个不断在被自己否认的事实即刻就从朦胧变得明晰,希言却又觉得恐慌。 我还是你的老师,这句话让希言不得不警醒。 许玥也没有回答,只是再次抱紧了希言。
☆、第27章
寒假前,赵舒婧去加拿大留学的手续已全部办好,临行前和希言见了一面。 仍旧是在购物中心吃饭。临近春节之时,商场里张灯结彩,挂满了大红灯笼,四处一片热闹喜庆,添购年货的人群往来不息,个个喜上眉梢。 而赵舒婧却是愁绪满怀。“我总觉得这一走就很难再回来。”看着桌上的菜,赵舒婧只是神色淡漠,并没有动筷子。“即使能回来,也回不到从前。” 希言听了心下恻然,只是空泛而无力地安慰着她,“你想得太多了。” 赵舒婧点了点头,又说:“希言,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玥姐姐总是一副冷若寒霜的样子,在受人摆布,不能遵从自己意愿去生活的时候,自然不会对生活本身有任何的热情。”“其实,我原以为她的生活很精彩。”希言低声地说。“她过得并不好。”赵舒婧也摇了摇头,然后陷入缄默。 那餐饭吃得很沉闷。 希言其实很喜欢和赵舒婧一起吃饭,她并没有寻常女孩的矜持和挑剔,时常点满一桌各样爱吃的食物,在希言那惊异的注视中从容不迫地吃掉,那样的做派有如孩童般的纯真明朗,让人见了不由地为之感染而心生愉悦。 而如今,她的面容上蒙上了一层阴郁之色,面对着满桌的食物,只是象征性地动过几筷子而已。 仿佛是印证这番对话一般,在一个阴沉的午后,希言接到了许玥的电话。 那时是下午五点,希言正在蒸气缭绕的浴缸里玩着泡泡浴,沉醉进那片细密馨香的泡沫之中,几近睡着,拿起电话时仍是思绪一片混沌,她恍惚地看到窗外那异常的明亮,雪花正不断扑朔到玻璃上,突然疑惑这是清晨五点还是下午五点。“希言,你还记得我家在哪里吗?现在能不能过来一下?” 一听到她的声音,希言彻底清醒了,立刻从浴缸里跳了出来。 冬日的暮色来临得格外迅疾,六点便已经华灯初上,漫天雪花与繁华的灯火交相辉映,共同沉浸在靡靡夜色之中。 希言赶到了许玥的家里,一开门,见到她披着一件浴袍,神色自然镇定。 她的家里同样温暖如春。 而许玥一走进卧室,却又立刻解开了浴袍,穿着一件桃粉色的真丝吊带睡裙,在她露出的脖颈和肩膀上,又是纵横着几道青紫,隐约泛着血痕。 见到这熟悉的一幕,希言瞬间就呆立在原地,用沉痛的目光看向许玥,却见她只是一副淡漠清冷的表情,没有泪痕,仿佛习以为常那般。可是,她的泰然自若却让希言更为心痛,涩重的泪意从胸口直涌上来,视线迅速变得模糊。“我没事。”
许玥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她毫不避讳地将睡裙的肩带抹开,任其滑落到地上,又将一头柔顺的长发拨到身侧,转身趴到床上,回过头来对希言说:“你不介意吧。” 希言立刻又为许玥这一系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而震惊得无法言语,很久才缓过神来,她抑制住心跳,终于鼓足了勇气看去,在她闪动着瓷器般光泽的后背上,一道道伤痕又是触目惊心。 不忍再多看,希言强装冷静地用颤抖的手指拿过药膏,然后用棉签沾着酒精,小心地为她擦去血迹,涂上药膏,再贴好纱布,动作轻柔而细致。可希言仍是觉得心如刀绞,许玥那样美好的一个人,她有如光一般照亮了周遭的世界,她理所应当地为人珍视,疼爱,为一场盛大的爱恋所包围在内心最柔软之处,无论如何,她不应受此粗暴的对待。甚至,在目睹她经受了这样的伤害,自己却又是无能为力。 许玥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希言,见到她神情哀痛,泪光盈盈,不由地按住了她的手,就像是安慰一般地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样下去我也受不了。” 说完,她的眼神又迅速暗淡了下来,乏力地合上了眼睛,似乎不愿再多说话。 希言自是也不敢再说话,只是低着头,小心谨慎地为她处理好所有伤口,替她盖上被子,然后伏在她的耳边轻声地说:“我先走了,需要的话,明天再来给你换药。” 许玥睁开了眼睛,看着希言,问:“今晚留下陪我好不好?” 见到希言没有回答,她又握住了希言的手,轻声地说:“雪下得这样大,你回去我不放心。”“好。” 希言点了点头,她看着许玥正遍体鳞伤地卧在床上,那明亮的目光却在昏暗的光线里有如水晶一般透彻而坦诚,隐约泛着哀求的神色,并不忍心就这样离开她,而内心之中早已就燃起的那份期待,却又在此时隐约升温。 其实,很想陪伴在她的身边。“那我出去给你买晚饭好吗?”希言又小心地问。“冰箱好像有很多东西。”许玥略微思索了一下,又问希言,“你会做饭吗?” 希言点了点头,又喜悦地笑了,她对自己做菜的手艺从来都很自豪。 这次,她家冰箱的储存确实很丰富。希言很快就做出了清炒紫菜苔,虾仁炖鸡蛋和西兰花炒百合,熬了米粥。为许玥买过无数次午饭,希言知道她在饮食上的各种禁忌,也知道她不能吃得过于油腻,每一样特意做得都很清淡,又炖了一小锅冰糖银耳莲子汤,她又想到了许玥爱喝甜汤。 在做最后一道菜的时候,许玥披着浴袍从卧室里走了过来,问道:“需要我帮忙吗?”“不需要。马上就做完了,你在这里等着就好。”希言回头一笑,熟练地将菜盛到了盘子里,端上了餐桌,然后把筷子直接塞进许玥的手里,又赶紧交代:“你放心,我没有放任何你不吃的东西。”“你们家平时也是你做饭?”对于希言的厨艺,许玥明显有些意外。“当然不是,平时有钟点工阿姨,不过我也很喜欢做饭。” 希言微笑着回答,她看到许玥每样都尝了一点,神情又看似满意。幸福感油然而生。“我应该雇你来给我做饭才对。”许玥也笑了起来,那笑容让希言看得心中顿然一暖。“那我求之不得,我以后每天都来给你做饭好不好?”“我很快就会被你喂胖的。”“没关系的,能够让你长胖一点,我会觉得非常荣幸。”希言笑着说。 此时,窗外雪花簌簌,房间里温暖明亮,空气中飘动着人间烟火的香味,看着坐在身旁的许玥,希言第一次那样地渴望能够细水长流地陪伴着她,去占有她生命里的每一处角落,无论是光明或是阴暗,无论是完美还是残缺,甚至连她的过往与未来,都想要全部拥有。 这一瞬间,希言才不得不明确地承认,自己是真的爱上了许玥,爱上了这个年长于自己的美貌女子。 可是,这样一种爱意却让希言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无助,而内心的那种空洞仿佛让她陨落进了另一个世界,所有的期待在逐渐降温。因为她想到了,许玥曾对她说过,我还是你的老师。
☆、第28章
新学期的第一门专业课,就是许玥主讲的工笔画。 和许玥相处了三年,见过她在数个场面的妆扮,但此时,希言看到她穿着精致的藏蓝色西服裙,端着咖啡,步伐优雅地走上讲台,仍是忍不住地心跳加速。 课件也是希言为她做的,范例中有多副北宋画院的画,在屏幕上看来光彩夺目。 希言好奇地回过头去问许玥,为何这些画流传至今,色泽还如此鲜艳。许玥说,是因为当时颜料制作精细,又给希言讲解着颜料制作对绘画方法的影响,又讲起了中国古代由于绘画材料上的变迁导致的画法转变。 希言也暂停电脑上的工作,转过头去认真听。 其实,希言很喜欢许玥在平日里为自己讲解着艺术史,每在此时,她的眼神清浅欢快,如一只活泼的小鹿,充满着热情,闪动着无限的生命力,不似平常那隐匿了无数心事一般的沉静与深不可测。“你上课的时候也会讲这些吗?”希言微笑着问。“不,我不会讲这些故事。”许玥也笑着摇了摇头。 果然,许玥在课堂上只是讲解着线条,线条的勾勒是整个工笔画的精髓所在。课后她布置的第一份作业就是白描练习。 大部分人都是初次接触到这门新的绘画,起初都很有兴致。先将宣纸覆盖在画册的图片上,用细铅笔描出线稿,再用描线笔沾着墨汁,细细地勾勒。 在下午的专业课时间里,教室里鸦雀无声,几乎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埋头画画,平时难得一见的盛景。 然而,新鲜感一过,大家都发现,一副小小的花卉白描,竟是无数根精细的线条组成,千万个细节,必须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极其耗费耐心。所以,不出两小时之后,教室里就剩下了希言还在认真描线,其余的都不知所踪。 希言并不觉得心烦,她反而认为描绘这些细致的线条是件极有乐趣的事情,只是她控制不好腕力和笔锋,线条画得不流畅,时常觉得有些苦恼而已。 这时,许玥正走了进来,她看到希言依旧是背挺得笔直地端坐在桌前,头发整齐地用发卡束住,露着纤巧的下巴和修长的脖颈,轮廓精致得如同被细致雕琢过一般,在台灯的照映下,她的眼神专注而纯澈,皮肤光洁细腻,仿佛是纤尘不染,呈现着一种波澜不惊的沉静与婉约。 许玥忽然看得有些心惊。这几年里时常能从学生的议论声中听到希言的名字,也不止一次地见过停留在她身上那些 她带着微笑着走了过来,在希言的身边坐下。 见到是许玥,希言也放下了笔,转过脸看着她一笑,又起身去倒了杯柠檬茶,放在她手里,说:“你累了吧?润润嗓子。” 许玥道了谢又柔声地说:“我看了一个下午,这几个班里,也就你最认真。” 希言笑着回答:“我很喜欢画这个,慢慢地勾这些线,什么也不用想,好像进入了真空状态一样。”“不,你要边描边思考,去留意原作上每一根线条的变化和不同的表现形式。” 许玥的语气变得有些认真,她指着画册上的一副范例,对希言说:“你看,花瓣的线条和花茎的线条就不一样,所以,你在练习线条的时候,要注意这些细节。”“好,不过我现在的注意力仅集中在如何把笔拿稳,如何把线条描匀而已。”
“没关系,慢慢练习,等线条画好了,工笔画你也就掌握了一大半。” 许玥又拿过了希言的描线笔,手势熟练地沾了沾墨汁,轻扬手腕,几束精致的线条,沿着线稿就从宣纸上跃然而出。她将笔放回了笔架,又对希言说:“描线的方式有金钩铁线描,行云流水描等十八种,明天上课我再讲,今天只是让你们感受一下。想要真正将线条画好,还需要练习很长时间。”“你练过多久啊?”希言有些意外。她很熟悉许玥的水彩画,也见过她的油画和素描,却没有想到,许玥最为擅长的原来是工笔画。“很多年,我外公就是教中国画的。”许玥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希言看着纸上那些精致的线条,很敬佩地说:“难怪你的线条画得这么漂亮。”“其实我的笔力并不好,以后你自然就看得出。”许玥摇了摇头,又微笑着说:“希言,你若是真喜欢画工笔画,下次我带你去见我外公,他老人家会有兴趣认识你的。” 不知为何,希言听过了这句话,却觉得内心有些细微地波动,如微雨飘在了湖面,点点涟漪。 周五的下午,希言挽着装满了画材的帆布袋,手里抱着一叠英语书,站在系楼下等着被接回家,6月要考雅思,这个学期里,她每个周末要去上课。 等得有些无聊,希言翻开了手里的书,突然发现有辆车开了过来,停在她的身边,看过一眼,却并不是家里的车,于是将视线挪回到书上。 隐约中,希言又感到了有些异样,再次抬头向四周看去,发现旁边有个人正盯着自己,长相普通,但是却有几分眼熟。 这样的注视,希言并不陌生,可是这个人的目光却格外特殊,仿佛全身都被他看透了那般一览无遗,却又流露着几丝玩味和不屑。希言立刻就合上书,转身就想离开此地,却见这个人突然走了过来,似笑非笑地说:“周希言。” 希言很惊讶,她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还知道自己的名字,并没有回应,只是看着这个人的脸,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蛛丝马迹,他到底是谁。 突然,从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有个身影闪现在希言的面前,是许玥。她先是回头迅速看了看希言,又将她护在了身后。 对面的这个人大笑着说:“许玥,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我能把她怎么样?” 希言顿时就明白了,她猛然朝对面看去,果然,就是这个人。希言只觉得此时自己的目光里有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内心沸腾,她不断地咬住嘴唇,想控制住情绪。“你休想碰她。”许玥的声调平缓,却有如包含着碎冰一般的冷冽。“你的小姑娘,我怎么敢随便碰,而且,这一个看来还是你精挑细选的。”“你…”“你果然对何诗葵还是念念不忘,找个小情人也要选个长相类似的。” 说完,他带着冷笑用力地抓过许玥的手,又揽住她的肩,试图将她往旁边的车里拖去。“你放开我。” 许玥马上挣脱开,她又回头看向希言,那眼神里饱含着复杂的情绪,似在安慰,却有着万分无奈。然后转过身,又步伐平缓地走去拉开了车门。
顾不上思忖方才这幕对话的含义,希言只是很想不顾一切地追上前,将许玥挽留下来,而理智却在不断提醒着她,并不能这样做。唯有站在原地,担忧地注视着许玥离开的背影,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夜晚,也是这般注视着,看着她缓慢地朝着那片黑暗的楼梯走了下去。“我在等你的电话。”希言立即就给许玥发了短信。 可是,她的电话却比希言想像的要早很多,那晚刚过九点,就接到了许玥的电话。“希言,你现在能出门吗?我就在你家附近。”“好,我马上出来。” 初春时分依旧阴冷,夜晚的寒风正呼啸着越过树端和草丛,那呜咽之声,仿佛在诉说着一份不为人知的衷情。 希言走出了家门,果然见到许玥的车正停在不远处,她站在车门边,见到了希言,却是一脸笑意。 赶紧走上前,在路灯的微光下,希言拉过了她的手腕仔细检查,然后又看向她的脖子。“我没事,只是饭局而已。”许玥微微一笑,她知道希言的担忧。“你没事就好。”希言看着她也笑了,笑得几分勉强。 这样的笑容让许玥见了有些不忍,她迅速伸手揽过希言,轻声地问道:“今天吓着你了吧?“ 希言摇了摇头,也抱过她,不再说话。 昏黄的路灯将她们交融在一起的身影那般悠长而缠绵地投射在地面,这一带是市郊,人迹罕至,只听到许玥那轻柔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空气中:“希言,我没有把你当作小葵的替身,你不要相信他说的话。” 希言起先并没有反应,只是伏在她的肩上默默地点头,细想来,却是惊喜异常,竟是想不到许玥会对她说这样的话,仿佛是期待了已久,终于得到了回应一般。她的心思顿然一片澄明,立刻就笑了起来,将许玥抱得更紧一些,却又小声地回答:“其实…我…并没有关系,无论怎样,只要你觉得高兴就好…” 事实上,希言并非不在意许玥时常用一种迷离的,从回忆中无法自拔的眼神看向自己,然而,再一见到她随之而来的笑容,那带着无限地温情和欣喜,希言又不由地觉得,能见到她这样的笑意,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许玥没有再回答,只是松开了希言,又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微眯上眼睛。 出于职业习惯,许玥在思考和观察的时候,总是会无意识地微眯上眼睛,此时,希言一看就知,她大概在思索些什么心事。 于是,希言小心地低声问道:“他..他为什么现在对你这样的不好?”“发泄和报复。”许玥低垂着眼睛,简洁地回答。“是..因为郑涓涓的意外?”“不完全是,他在报复我从前对他态度冷淡。”“那你可以现在仍然不去理他吗?和你以前一样。”“我现在想要个孩子,也许这样的心情你并不理解。” 希言的确无法理解,只好沉默地看向许玥,看着她柔美的面容上闪现了一抹决然的神色。心中不由凄惶。“可我不愿意看到你受伤害,我很心疼你。”说完,希言又几近落泪,她把脸埋在了许玥的肩上,试图抵制住眼中的酸涩。 许玥伸手抚摸着希言的头发,安慰着她说:“你不用担心,以后不会了,我没事。”“可是,为什么,他也还知道我的名字?” 许玥突然就看向希言,目光澄净而闪动着脉脉温情,她很慎重地,有如承诺一般地说:“你不用害怕,他不会将你怎样,有我在,我就一定会保护好你。” 听过这一句,希言只觉震撼,泪意迅速涌了上来。她想到了下午,许玥突然冲上前将自己护在她身后的那个瞬间,仿佛是要赶在暴风骤雨来临之前,将自己遮掩在她同样柔弱的羽翼之下。 从未有过这样一种被保护被珍视的感觉,那一刻希言只觉得人生就此圆满。再也控制不住,眼泪迅速滑落了下来,她看着许玥的眼睛,抽噎着说:“我….我…” 她很想告诉许玥,我爱你。可不知为何,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 而许玥却是早已洞悉她的全部心思一般,只是轻声说:“我知道。”
☆、第29章
初春的清晨,气温仍然很低,呼出的热气迅速凝结成氤氲朦胧的白雾。此时,希言正在教室里画着工笔画,光线明亮,玻璃窗上停留着一层茸茸的薄霜,伸手用指尖抚过,又泛起一片晶莹剔透的水光。 正如她的眼睛,闪烁着一种澄澈而洞穿人心般的神采。 抬头看向窗外,希言不由地微笑了起来。 这一抹恍惚又甜蜜的微笑,不经意间被张宇冬瞧见,她顿生疑惑。 希言从来都是平静木然得几近冷漠,从未见过她的表情中有过这样的期待与热切,想到平日追求她的男生那般多,张宇冬逐渐有些明白了。 她伸过手在希言的面前晃了晃,不见反应,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希言拉出教室,有如好朋友之间那种揭穿秘密的方式,毫不客气地对希言说,“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谈恋爱了?” 希言回过神来,便笑着挣脱了张宇冬的手,想躲回教室,边走边说:“我不告诉你。” 说完,瞬间又脸红了,她的皮肤白皙,脸红的时候格外明显,张宇冬见了越发不依,又笑着拉住了希言,不放她离开。 嬉笑之间,听到走廊另一端传来熟悉的高跟鞋声,希言不再和张宇冬打闹,寻了个理由迅速离开,然后朝那个方向快步走去。 初升的太阳正透过窗格照射进来,渲染在走廊间那纯白的大理石地面上,有如万米高空中那些浸透了阳光的云朵,轻柔地拂动着,内心深处犹然奏响了一曲欢歌,恬美而宁然。 你所爱的那个人,她近在咫尺,即刻就能牵住她的手,看到她的微笑。 沉醉在这样的幸福之中,让希言仿佛是溺水一般地无法自拔。 那天的专业课是人体写生,绘画系的核心专业课,也是很多人期待和神往已久的。 上课地点是在系楼顶层的天光画室,门窗全部由厚重的黑色油布所紧密包围,门口即有老师在登记出勤,严格核对每个人的校园卡,进门后迅速下锁。 这番神秘而颇显紧张的场景,不亚于医学院学生的初次解剖课。 模特都是几位中老年男性,早已训练有素,见到学生们进来坐好,就泰然自若地进入了工作状态。 嘈杂的教室顿然变得悄无声息。出版绘画系的女生偏多,即使都有心理准备,即使见惯了课本里的油画和雕塑,而此时,第一次面对如此真实而毫无遮挡的场景,很多女孩都羞涩得不知所措,却又害怕这样的羞涩为旁人所察觉,都努力做着镇静的模样。 希言也终于为这一门专业课不是许玥来教而感到万分庆幸。 然而,这种庆幸却转瞬即逝。 希言突然发现,她所在的角度是模特的正面,而周围的几位女生都在试图去找男生换位置,希言也赶紧照办,她正要搬画板时,授课的老师走了进来,是艺术学院的院长。 他当机立断地喝令希言坐在原处,又见到希言迟迟不肯动笔,怒不可遏地敲着她的画板,大声呵斥了她几句,那语气严厉而直接,惊得希言几乎落泪。 从那以后,院长似乎就格外针对希言。每节课定要来查看希言的画,为她讲评和修改时,总是会毫不客气地指出她作业里的所有缺点,当着全班同学,又不留任何情面。 希言从小是乖巧安静又表现出众的那类孩子,自然也是心思敏感而脆弱,小时候在舞蹈教室的排练,动作每有瑕疵而被老师突然叫停,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来单独练习,那是她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况且是如今,在她始终无法建立自信的绘画专业课。 等到下课后,她就立即跑出教室,躲进走廊末端的楼道里抹着眼泪,哭得难过之时,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高跟鞋声,空气中若隐若现地浮动着花香,没有回头看,她知道是许玥。“我都听说了。” 许玥直接将一个纸巾盒放在了希言的面前,然后小心地抚着裙子坐在她的身边,轻声地说:“院长他向来要求严格,小时候,我也经常被他骂。”说完,她用含着笑意的眼神,看着希言。 希言立刻就止住了眼泪,有些困惑地也看向了许玥。“他是我舅舅。因为我的缘故,所以对你多 她的手心细腻而柔软,温热的触觉直流入到心底,希言点了点头,也回握住她的手,陷入了沉默之中。“因为我的缘故..”,希言开始反复地琢磨许玥的这句话,心里又产生出了一丝惊喜。“希言,以后你还会遇到更多的挫折,会遇到更严苛的困境,在我不能替你阻挡的时候,你要学会坚强地面对,眼泪和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她柔婉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楼道中。“嗯。”希言点点头,沉思片刻,说:“我这两年里不知为何,总是很轻易地觉得整个世界都覆灭,好像为所有人都抛弃了一样,很奇怪的感觉,但我克制不住。”“大概,是因为你太缺乏安全感。”许玥迅速回答,然后又有些动情地说:“希言,从此以后你还有我,我会陪着你的。你要这样想的话,也许会变得坚强一点。”“好。”希言认真地看着许玥,此时,她的目光坦诚而又坚定。希言努力地平息住内心的巨大波澜,将再次涌出的强烈泪意压制住,只是回复给她一个微笑。 见到希言露出微笑,许玥又轻握住她的手,说:“跟我回去。”见到希言有些诧异,她又补充道:“我想吃你做的菜。“好。”希言再次欣慰地笑开了。 陪着许玥去了附近的超市,希言有些意外地看到,她往推车里放进了很多菜和滋补药材。“你现在终于决定要好好吃饭了吗?”希言有些高兴地问道。 此时,希言已经很了解许玥的饮食挑剔,她一直有很严重的胃病,不仅对多种食材过敏,又时常忘记吃饭,尤其在她作画的时候。若不是希言把餐盒端到她的面前,将筷子塞进她的手里,她甚至可能一整天都不会想到要吃东西。 可是,现在她却回答说:“我想要个孩子。”“嗯。”希言不觉意外地点了点头,许玥想要个孩子,她很早就知道了。 又听到许玥轻声地说:“正常的方式,我已经无法忍受,而且…我...我做过检查,大概也不是那么容易有孩子,所以,我打算做试管..这个,你知道的吧?” 希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有些震惊而不知所措,听到她毫无保留地将这些隐秘透露给自己,又很是感动。“所以近期我要补充些营养。”许玥也低着头,隐约有些为难的模样。“那…做这个…你会有痛苦吗?”“可能会,但也好过每次都让你来给我上药。”她的眼神中带着些苦涩。
希言不敢接话了,隐约有些脸红,她不敢再看许玥,怕她被看穿自己的那一点尴尬,只是看向一旁的货架不再说话。 那些天里,医院,希言时常心疼地看着她,而她只是摇摇头,目中无神,肤色也变得暗沉了起来,她的脸上原本有着几点浅色的雀斑,在不施脂粉的时候,有着十足的少女感,看起来相当可爱,而如今却颜色加深,愈加明显。她变得情绪有些不稳定,不愿意再多说话,并非是从前那样藏匿了心事的阴郁与静默,如今只是疲倦无力。她也不再有心情来画画,工作台上的一副工笔画,描了线稿之后,空置了很久也不见她动笔上色。 那天中午,希言在教室里炖好了红枣桂圆汤,盛了一碗端去了许玥的工作室,只见她正坐在桌前,失神地盯着桌上那棵已经枯萎的向日葵,见她如今连向日葵也没有心思去更换,希言只觉得心惊又难过。“我等会去给你换几棵新的,你现在先趁热把这碗汤喝了好不好?”希言只好微笑着,轻声地安慰她。“不好。”突然,许玥尖锐地回答,那声调竟是火气十足,从来她都是轻声细语地说话,从未见到她如此激动,希言顿时无从适应,只是震惊地看向她,却见到她突然将桌上的几本书全部掀到了地上,然后哭着,对希言剧烈地喊道:“你给我走开,离我远点,不要来烦我,我谁都不想见到!” 希言有些不解,只想走上前去给她擦眼泪,却见她又拿起一本书,竟然直朝希言砸了过来,希言尖叫了一声,立刻躲闪开,惊愕地看着她。“叫你走开,不要来烦我!“说着,她又拿起一本书,顺势着要砸了过来。 希言很是委屈又害怕,眼泪夺眶而出,赶紧转身就走了。 回到宿舍,希言伏在床上哭了很久。 她从来都知晓,在许玥的心目中,小葵是占有着何等重要的地位,从来都不敢去随便触碰她心中的这一片禁地,只是近些天来,她给予的幸福太过于庞大,沉醉在其中,从而失去了应有的警惕。 犹豫了很久,希言终于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许玥:“老师,刚才是我不好,说错了话,求你不要再生气了,对不起。” 许玥没有回复她,也没有回电话。 下午的专业课结束后,希言在系楼门口见到许玥正走了出来,走到停在路边的一辆车前,拉开了车门,她此时表情平静,不见任何的泪痕。 刚平复一点的心情又波动了起来,希言突然产生了一种快要失去她的感觉。即使从来相信过,她会属于自己,但她所给的那些温情,却总是让自己有着无限憧憬,仿佛是被她期许了一整个温暖的未来。 站在寒风中默默流着泪,那是初春的傍晚,阳光毫无温度地落下,似有似无的欢声笑语从运动场传来,希言只觉得这一切与自己无关,眼泪不断地落下,又迅速风干,脸上的皮肤有些生疼,像是被撕裂开,又缝合上。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始终不懂许玥,始终和她有着无法逾越的隔阂。 希言随意地拿了几本英语书,去了很久没去过的自习室。看了一晚,却连一页都没翻过,过了九点,才终于接到了许玥的短信:“现在来我的工作室,等你。“ 她立刻就合上了书。 此时,许玥的工作室里仍然是中午的状态,书和画笔颜料被扔得遍地都是,唯有桌上那棵向日葵又是鲜艳灿烂,许玥正沉默地坐在窗前,见到希言走进来,只是疲倦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没有勇气走近她身边,希言只是走向角落,将她扔下的书和颜料一一捡了起来,却听到许玥在说:“你过来。” 希言仍然停留在原处,面色迟疑,许玥就起身走了过来,伸手拉住希言,拉近到身旁,仔细地上下打量着。 见到她的眼神里又恢复了熟悉的那种怜爱,希言立刻就眼眶一热,一滴眼泪滑了下来,她伸手想去抹掉,许玥却按住了她的手,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又吻过了她脸上的泪水,轻声地说:“对不起。下午我没有伤到你吧?” 希言赶紧摇了摇头,眼泪却又接连不断,为这份温情的失而复得而百感交集。“我不应该对你那样发火,可是我控制不住,可能因为最近每天都在注射激素,我现在有点喜怒无常,总是会莫名奇妙地突然生气。”许玥低着头轻声地解释,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希言,带着无限歉意。 从未见过她如此小心翼翼的眼神,希言含着眼泪立刻又笑了起来,暖意直涌上心头,她伸手抱住了许玥,伏在了她的肩上,低声说:“对不起,我也不应该说错话来刺激你。”“不,这纯属我自己的问题,你不要多心。”轻抚着希言的后背,她柔声说着。 希言立刻就松开了许玥,看着她的眼睛,担忧地问:“你最近都很不开心,也是激素的原因吗?”“大概是的。”许玥点了点头。“那你下次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对我发火好了,你发泄一下可能会觉得好点。”希言笑着说。“不会再有下次了,手术应该就在这个月。”“会疼的吗?”“时间很短,而且会有麻醉。”许玥微笑着回答。 然而,在第二天的作业辅导课,希言正在教室里专心地临摹着一张枇杷山鸟图,刚学的晕色技巧,掌握得并不熟练,不过并不影响她的兴致。 突然间,只听到走廊另一端传来阵阵喧闹声,希言皱着眉头,放下笔走出去一看,许玥正站在那里,提高着声调训斥学生,身边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只听到她在说着:“…我真是对你们太震惊太失望了!你们都大三了,对待专业课竟然还是这样一种态度。你们是觉得我脾气好,也好说话?还是觉得我容易对付过去?...” 站在许玥对面,正被她训斥的三个女生里,有和希言同一间宿舍的文静,她红着脸,咬着嘴唇,似要哭出来的模样。这几个人借用了上届学生的作业想对付检查,却被许玥察觉出来。 希言看明白之后,条件反射般地想要离开,她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从来都漠不关心,即使是相处和睦的室友,犹豫了片刻,她仍然是转身回了教室。 刚拿起笔,早已去围观的张宇冬又跑了回来,直嚷着:“希言你快去劝劝许老师,她在那边说着说着就哭了。” 希言突然反应了过来,拿起纸巾盒赶紧走了出去,正遇到许玥捂着脸,从走廊里匆忙离开,蓬松的长卷发正飞散在她身后,随着她步伐,如同某种肆意生长的植物一般,将她瘦弱的身影紧紧缠绕住。 一大群表情惊愕的学生正注视着她的背影。 希言追了上前,紧跟着许玥回到她的工作室,锁好门,毫不犹豫地将她抱进怀里,轻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地安慰她:“你要想骂人就骂我好了。” 隔了很久,许玥才逐渐平复过来,她有些失神地看着希言。 希言又赶紧拿过纸巾,小心地替她擦着眼泪,看着她此时未施脂粉的脸上,暗沉的肤色和日益加深的雀斑,不似寻常那般光彩照人的模样,只觉心里难受,不忍多看,唯有再次紧抱住她,轻声地对她说:“如果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就好了。”
☆、第30章
那段时期,希言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许玥,对她说话也是格外仔细。 终于等到了手术时间的确定,前一天的下午,许玥有些无奈地笑着,对希言说:“你看,明天我要被拉去杀鸡取卵了。” 希言听了不由地一笑,觉得这个成语被她用得实在有趣,又有些心疼地说:“这段时间你也确实太受罪了。” 许玥也点了点头,有些疲惫却又如释重负一般地说:“嗯,每天都打针,我现在好像遍身都是针眼。” 希言听了又是想笑。却听到许玥轻声地说:“不过,如果成功的话。明年这个时候,我就可以做妈妈了。”她的眼神里逐渐漾开了温情的母性光辉,带着一丝憧憬。 希言也笑了,事实上,以希言的年龄,她尚且无法理解许玥这种想做母亲的执念,只是看着许玥终于面露微笑,她也同样感到欣喜。 然而,第二天中午许玥就回了学校,希言接到电话赶过来时,只见她一脸苍白地靠在椅背上,看着面前的电脑发呆。 希言赶紧走上前去,握住她冰凉的手,紧张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为什么你不回去休息?” 许玥只是乏力地摇了摇头,说:“没事,明天上午给你们讲完这阶段的最后一节课,之后我会休两周的病假。你来帮我处理几张图好吗?我明天上课要用。” 希言点了点头,又问:“那你有没有吃饭?我先给你买点吃的过来好不好?”“你陪我去吃点东西吧。”许玥说完,扶着希言的手站了起来。 到了餐厅,希言担忧地看着许玥拿了一盒寿司,又拿了一瓶冰水,问道:“这么凉的东西,你能受得了吗?”“疼。“许玥只是简略地回答,又补充了一句:“所以想吃些凉的。”“那…”希言不知是否应该追问下去,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说话,只是扶着她先坐下,然后接过了托盘,替她端去结账。“谢谢,下次再请你吃饭。” 希言笑着摇了摇头,见到许玥拿过矿泉水正想打开瓶盖,拧了几下却拧不开,希言从她手里接了过来,试过几次,却发现同样拧不开,立刻起身又去了收银台。“没想到,我现在连一瓶水也打不开。”见到希言回来,许玥只是无奈地一笑。“我也打不开。不过,现在不是已经打开了吗?”希言笑着安慰她,替她将水倒进了玻璃杯,又问:“在你休病假的那两周,我可以去看你吗?” 许玥却摇了摇头,颇有些为难地说:“我不在家里。”又似乎是在安慰希言一般,拍了拍她的手,柔声说道:“我两周后就会回来,你们下一阶段的课还是我上呢。”“那…会有人照顾你吗?”希言立刻就联想到了两年前她住院时,孤身一人躺在那间诺大的病房里。“会有的,而且有不少。” 见到希言仍然是一脸忧心,她又笑着说:“我又不是得了绝症,也没有病入膏肓,只是休息两个星期而已,你不用这样担心我。” 然而,两周之后许玥却没有回到学校。 应由她主讲的课是院长在上,有人问起来,院长只说许玥老师仍在休病假,很快就会回来。 希言给她打过几次电话,未接,或是关机,短信也不回,隐约开始担心了起来。 周三是弟弟希诺的生日,希言也特地回了家。 家里自是热闹,希诺邀请了不少朋友,都是十几岁的孩子,衣着光鲜,落落大方的笑容里有着不沾世事的纯真。继母照例布置了客厅,烤制了漂亮精致的生日蛋糕,招待着这群阳光灿烂的孩子们。 希言有些感慨地看着,吃过了蛋糕,她准备上楼回房间,却被弟弟叫住。他想出去玩滑轮,求希言一起陪同,希言犹豫了一下,又答应了。 车开到半途中,希诺却突然叫停,略在路边等待了一会同伴,然后这群孩子就很有默契地绕过了几个路口,直接走进了一家酒吧。 希言非常惊讶,虽然她对希诺平日里的一些行为略有耳闻,也隐约知道这个弟弟在长辈面前表现得稳重懂事,而背地里那些富家孩子的习性他却是一样也不少。 可是,亲眼见到他来到这种地方,希言仍然觉得无法接受,她站在门口瞪着眼睛,生气地看向希诺。
希诺走过来,笑嘻嘻地搂住了姐姐的肩膀,说:“你真是太单纯了。”“诺诺,你妈妈知道吗?”希言抬头看向已是比她高出一大截的弟弟,不知何时,那个曾经抱着自己的胳膊甜蜜地唤着姐姐的小男孩,已悄无声息地长成了一个挺拔高壮的少年。“当然不知道,所以才让你一起来的嘛!”希诺却无视希言扔过的白眼,一脸坏笑地招呼着身边的朋友们:“我姐都没来过这,大伙带她进去见识见识。” 同来的两个女孩子听了,立刻就奔过来,一边一个地拉住希言的手,把她带了进去。 竟想不到,希诺还是这里的熟客,一进门就直接被迎到了一间豪华的包厢,马上就有侍者送酒进来。那两个女孩子抄起啤酒灌过几口,然后将外衣掀开,露出了裙摆极短的裙子,又散开发辫。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一响起,甩动着头发,扭动着身体开始跳起舞来,其他人也开始纷纷响应。 只见灯光迷离,各种身影晃动。 希言被这一幕震撼得不轻,又见一个女孩突然跳上桌子,竟然解开了上衣,随意地扔开,周围传来一片兴奋的叫好声。 再也看不下去了,希言立刻把希诺拖到门口,在他耳边喊道:“我要回去。”“你现在回去我妈肯定要怀疑的。” 希诺又揽住了希言,将她往外带,边走边说:“姐姐你到外面去坐会行吗?晚点我们再一起回去。外边安静些,你想喝什么随便要,不会有人来纠缠你的。” 他将希言安置到外间的一个座位上,又转身回去了。 初次来到这种地方,希言也颇有些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的女孩子不少,浓妆艳抹,穿着清凉的裙子和高跟鞋。希言出门前没有刻意打扮,只穿着一件普通的浅灰色中袖娃娃衫,黑直的长发也只是简单地束了起来,更是没有化妆,在这灯红酒绿之中,实在有些像个小女孩,第一次被怯生生地领进了成年人的地盘。 希言迅速收回了自己四处打量的目光,却突然发现,正前方不远处也有个穿着浅灰色连身裙的侧影,齐腰的长卷发垂落在身后,柔美的侧脸。这般眼熟,可是,那居然是许玥。 没有意料到许玥也会出现在这样的场所,希言正想要走上前去,却突然见到一个陌生的男人,荡漾出一脸的微笑坐到了许玥的身边,亲昵地环住了她的腰,又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许玥也没有立刻躲闪开,只是侧过脸和他说起了话。 看到这一幕暧昧的场景,希言觉得全身要凝固了一般,像是被一桶冰水兜头淋下,让她瞬间丧失掉理智,却又出于本能一般地快步冲了上前,不假思索地抓起许玥的手,要将她拉开。“哪来的小丫头!”她身边那个男人一看到希言,气急败坏地走了过来。 希言用着十足的力气朝着他喊道:“你放开她!”“少管闲事!”这个男人立刻扬起手来,抓起希言细瘦的肩膀,一把推搡开,几乎将希言掀倒在地。“姐姐。” 希诺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他的朋友们也跟随其后,希诺立刻就大喊着:“来砸场子的是不是?连我姐姐也敢碰!” 说完,他就冲动地将手里的酒瓶直接摔了过去,瞬间砸碎一地,这仿佛是战前的动员一般,他身后那几个朋友也一拥而上,对着这个男人拳打脚踢,大打出手。可到底还是几个孩子,动不了这个高大壮实的男人半分。 希诺见状,气得直冲了上前。“希诺!”见到弟弟也要加入这样的混战,希言毫不犹豫地要去阻拦他,刚一走上前,她就不偏不倚地被扔过来的一个烟灰缸所砸中。希言惨叫了一声,只觉眼前一黑,瞬间就被某种液体蒙住,一阵剧痛咆哮着从额头传来,她捂住脸瘫坐到地上。 见到姐姐受伤了,希诺立刻就不打架了,赶紧跑到希言的身边,一群人也都围了过来。 透过模糊的视线,希言见到许玥只是冷漠地起身走开,竟是头也不回头地直接走了出去,甚至没有朝自己看上一眼。而那个男人也紧随她身后一同出门。 希言已是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朝着她和他离去的方向,尖声哭喊了起来。
☆、第31章
“姐姐,下次那个人再敢现身,我一定好好收拾他!”希诺附在希言的耳边,悄声地说。 希言正躺在床上,额头的伤口被缝了六针,止疼药还尚未生效,剧烈的疼痛感有如天罗地网一般,罩得她无处可逃,她只是勉强对希诺说:“诺诺,你不要再去打架,还有,那个地方,你也不要再去了。” 谁知希诺却是一笑:“姐姐,其实你不知道,那家酒吧是咱爸名下的。所以,这个人我也调查清楚了,就是个应召来陪酒的。”“这个人是?你说这个人是什么?”希言惊讶得坐了起来。“姐姐你真是太单纯了,连这个都不懂,我不说了,你好好养伤,还有下次我打架你不要来掺和。”希诺赶紧扶着希言躺下,又是一脸关切地为她盖好了被子。 回到学校已是第二周。 张宇冬见到希言面色惨白,额头上包着一大片纱布,目光呆滞地走了进来,倒吸着冷气,说:“哎呀,这么严重啊!” 希言摇了摇头,只是问:“冬冬,许老师她回来了吗?”“嗯,回来了,上周五回来的。”“那…她…她问起我了吗?“希言犹豫了半天,终于问了出来。“没有,不过院长倒问起你了,我跟他说了你受伤的事,你不用担心的。”“噢。”希言有些失望地再次看向手机,没有许玥的电话和短信。 第二天的专业课,希言坐在后排,她看着许玥正面带微笑,神采飞扬地讲课,依旧是穿着一身漂亮的黑色连衣裙,珍珠耳钉,挽着头发,很是端庄优雅。 可希言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脑海里只是不断地回想着那晚发生的一切,许玥那副冷漠的神情,还有希诺说过的话。伤口的疼痛感又波及开来,眼前阵阵发黑。她轻声对张宇冬说:“我有点不舒服,先睡一会,有事叫醒我。” 等不及张宇冬回答,希言立刻就伏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过了不知多久,希言突然被晃醒,坐起来一看,许玥站在了面前,正在沉默地看着自己,讲台上的那种神采此时荡然无存,她的目光哀伤,神色复杂。希言也觉得难过,隐隐有泪意涌上,只是侧过脸,不敢再看她。“下课以后跟我来。“许玥留下这样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跟着许玥回到了她的工作室,关上门,她立刻走上前来,伸手抚摸着希言的脸,轻声地问:“原来伤得这么严重啊,疼吗?” 她的眼睛里浮动着水光,希言也含着眼泪,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有事要问我,问吧,我如实回答。”她又是这样说。 迟疑了很久,希言才低声问:“那天晚上,你...你都做了些什么?”
许玥明显一阵沉默,略有些尴尬的神色闪现在她的眼睛里,她小心地斟酌着语句,缓慢地说:“那天我心情很不好,晚上出去散心,然后就路过了那家酒吧。”“那后来呢?”希言看着她的表情,只觉得一颗心往下沉。“后来,你也都知道啊。”许玥隐约带着一丝勉强的微笑看向希言。“不,我是说,那个人…他是不是你叫来的?后来他又和你一起回家了对不对?”希言忍着内心剧烈的波动,终于问出了这一句。 许玥的微笑瞬间消失了,她的胸口开始起伏不定,像是在强忍着怒火一般:“什么?你想问什么?你是想说我后来跟那个人一起…?”见到希言没有任何反驳,她忍不住提高了声调,直接喊了出来:“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刚做完手术,怎么会去和这种人在一起?或者,我在你心目中就是那种随便的女人?”说着,她将目光挪开,气急了,反而是笑了起来。 希言才猛然意识到,那两周里许玥是在休病假,那么,她现在呢?立刻就看向许玥,只见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她的语调却低沉了下来:“希言,你怎么就不问我,那天晚上我为什么心情不好?“为什么?“希言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胚胎移植没能成功,拿到化验报告的时候….我一看就知道了。”许玥低下了头,逐渐开始轻声抽泣了起来。 希言迅速将她抱进了怀里,低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问你这些。可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不想说,谁也不想说。”许玥摇了摇头,她伸手想要推开希言,却被希言搂得更紧,只好靠在希言的肩上,低声地哭泣着。 见到她如此的悲伤,希言已是万分心疼,对她说:“可是你要告诉我呀,虽然我不能为你做什么,但至少我还可以陪着你。” 许玥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着眼泪不断地滑落下来,冲化了一部分的眼线,在她的眼睑处留下一片紫黑色的阴影,她却丝毫没有在意,仿佛这与她无关,仿佛她失去的是一整个世界那般哀伤。 那个瞬间,希言同样只感到悲哀,她不知如何去安慰许玥,第一次发现,面对她的眼泪,自己竟是无能为力,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过于年轻而缺乏阅历,无法承担住她生命中那些阴暗和残缺,就如同记忆里曾经历过某些场景一般,唯有心痛而不知所措地看着。 希言的眼泪也迅速滑落了下来,陪着许玥一同流泪,那一刻,她唯愿自己能变得无所不能,足以为她遮风挡雨,足以为她弥补那一片破碎的天空。 哭泣过很久,许玥才缓慢地止住眼泪,她转身回到桌前,打开抽屉,取出了镜子和卸妆水。希言走上前,接过了她手里的化妆棉,轻声说:“你哭了这么久也累了,闭上眼睛,靠在我身上休息一会,我来替你卸妆好吗?” 许玥点了点头,靠进了希言的怀里,闭上眼睛,让希言仔细地拭去了她残留的眼线和晕开的眼影,还有那些被泪水冲化的粉底。 直到她的皮肤重新呈现出一片莹洁,希言放下了化妆棉,伸出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又万般珍视地将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了细密的亲吻。 感受到那种温柔的触觉自额头绵延开来,许玥也睁开了眼睛,她纤长的睫毛正拂扫在希言的下颌处,一阵甜蜜的刺痒迅速袭来,希言停下亲吻,却再次抱紧了她。 许玥轻声地说:“那个人并不是我叫来的,他后来跟着我出来,但是被我赶走了。希言,你不要怀疑我,我是不会做那样的事。”“我知道,我并没有怀疑你。”希言赶紧点了点头,见到她竟是在轻声对自己解释一般,有些触动。“我…对不起…其实我没有想到会在那种地方被你遇到,而且你弟弟又马上出现…还有,那间酒吧…是你们家开的吧?“见到希言默默地点了点头,她继续低声地说:“那几天里,我不想见到任何人,更不愿意被任何人见到,特别是你…希言,我不愿意让你看到我的阴暗面,你懂吗?”“可是,可是,我很愿意你对我分享你生命里的全部,虽然我现在很多事做得不好,但我会很快变得成熟起来,我好想以后能照顾你,能为你分忧解难,你给我点时间好吗?”希言突然动情地说。 许玥只是点了点头,目光温润地看着希言,又陷入了沉默。 隔了很久,她又伸手抚过了希言的额头,轻声地问:“这里缝了几针啊?”“六针。”“这样精致的脸,留道疤痕多遗憾。”她轻轻地叹息着,似有似无的哀伤又蒙上了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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