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被闹钟吵醒的时候,我睁开眼睛,忽然有种不对劲的感觉。这与前几个星期醒来的状态不同,我明显感觉舒服很多。公司在上升期,这也是他们为什么宁肯要我这样的熟手,而不愿意我只有几年经验的新人的缘故。
我的上司仿佛是个上满发条的机器人,永远不知道疲倦似的,而且基本每个周末都要去公司。而我最为可怜,所有人中只有我是没有车的,而周末的公车既人多又难等,所以我一般都把闹钟调得很早。
但今天感觉不对,我拿过闹钟,接着重重地把它放在床头桌上。走出客厅的时候,我忽然闻到一阵香味冒着热气的油条和豆浆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我有点纳闷地走进厨房,发现儿子正在擦厨房里沾着油渍的墙壁。他的动作很用力,不停地重复着,这让我有点不舒服,仿佛又看到了他母亲的样子。我走过去从儿子手里拿过抹布,他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
“是不是你调了闹钟?”
他只是看着我,接着摇头。
一定是他,昨天晚上睡前,他缠着我说周末要去书店陪他买漫画。我说没时间,告诉他自己必须在九点半之前赶到公司。他问我如果赶不到怎么办,我回答说那就没法工作了。小孩子的想法很简单,目的也很明确。
“是不是你?”
儿子依旧摇着头。
“晚上,觉得,脸很冷,有风。”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而且断断续续地,像老旧的收音机。
“还敢说谎?不是你调了,难道是我?你知不知道我工作有多辛苦?”我将抹布狠狠地摔在他面前。
“不是我调的,但我希望你多睡一会儿。你昨天去接我的时候,同学都说你长着熊猫眼。”他怯生生地回答。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将手放在他的小脑袋上抚摸着。他没有回应,又拿起抹布继续擦着刚才的地方。
“吃早饭吧,爸爸带你去书店买漫画。”
“真的?”他一边快速地擦着墙,一边转过头露出开心的笑脸。
“嗯,别擦了。”
小亮扔下抹布,雀跃着跑向餐桌。我则拿起手机,拨通了阿希的电话。
“那个,我今天感冒很厉害,医院。”我装着鼻音很重的声线。
“哦,没事,身体重要,再说你来了感染了我们那就更不好了。”他沉默了几秒后,很爽快地同意了我的请假。万幸,气氛很友好,我挂断了手机。
儿子在幸福地大口喝着豆浆。
“爸爸,你不是说要帮我把那个娃娃做起来吗?”
娃娃?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有那么个东西,小孩子的记忆力总是那么好。不,应该说他们的世界很单纯,不会像大人的脑袋一样,记忆总会被别的东西挤出去。
“好,爸爸今天就做出来。”我拿了根油条,走到另一间卧室。自从搬进来后,儿子就没进过卧室睡觉,我都觉得有点浪费了,要是能租出去就好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有点太过于贪心了,这房子租金已经比一室一厅的都便宜很多了。
打开门,我却没找到那个未完成的布娃娃,房间虽然不小,但是基本没什么东西,所以一眼望去,我就知道娃娃不在这里,可是我分明记得自己当时是将那个玩具放在墙角的。
“小亮,你是不是把那个娃娃拿去玩了?”
“没——有。”儿子嘴里含着油条喊道。
真奇怪,也许这家伙随手拿去玩了,扔哪里也不知道了吧。我带上房门,去了阳台,依然没有,接着回到主卧室继续找起来。床底下、桌子里都没有。当我想去卫生间看看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嘎吱声。
我停了下来,转过头四处看,结果什么也没有。当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准备离开主卧室的时候,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很清楚,是那种久未使用的木门打开的声音。
当我注意到声音来自那个衣橱的时候,声音又产生了,而且我清楚地看到门轻轻地打开了一点点。我走过去打开衣橱,看到那个木偶被塞在橱子的角落里背对着我,我伸手将它拿了出来。
可能是这衣橱太老了,我带上衣橱的门,在手里把玩着布娃娃。当我翻过来的时候,发现布娃娃有点不一样。
我分明记得这是个未完成的作品,娃娃的头部明明是什么都没有的,就像无脸人一样,但是那上面已经多了一样东西。在脸部偏下的地方,不知道是用什么红色的颜料画上了一张半开的嘴。
没有眼睛、鼻子、头发的脸上,却有着一张看上去妖冶艳红的嘴唇,这让我很恶心,我拿着布娃娃走向儿子。
“小亮,你是不是在上面画了嘴?”我的话还没完,就看到儿子不在餐桌边了。
不,仔细看去其实他是跪在地板上,用手掌拼命地擦拭着什么,嘴里犹如巫师念咒一般说着:“擦干净,擦干净。”
“够了,你要闹到什么时候?”我冲过去将他抱起来,他依旧面无表情。
我受够了,最为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他母亲身上那种几乎是病态的洁癖居然完全复制到他身上了,不,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像抓鸡子一样将儿子提起来扔到椅子上,他这才直直地看着我。从心底里泛起的一阵酸楚让我又没办法生气了。
“早点不吃了,走,跟爸爸去书店买书吧。”
“真的?”小亮小声问道。我点点头,儿子这才恢复了平时的孩子气。我帮他穿好衣服,然后包了一根油条带在身上。
“爸爸快点啊。”他站在门外跳跃着。我笑了笑,孩子毕竟是孩子,也许是我多心了,只听说过遗传性格的,应该没这么巧连洁癖都遗传下来了吧,或许这小子*点子多,刚才故意那样做的吧。
你用什么颜色的眼睛看生活,生活就是什么颜色。
妻经常喜欢说这一句话,虽然以前觉得她有点矫情,现在倒觉得有几分道理了。生活太安逸,是悟不出人生道理的。
书店很大,我让儿子自己挑选,做父亲的只需要跟在后面等着付钱就行了。话说来这个城市这么久了,我还是 次来书店,不愧是大城市,书店也气派得如同酒店一般。
“谷阳。”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的时候看到一个同事。他也是设计部的,是 批跟着阿希的人。
“啊,老徐。”我有点尴尬,毕竟今天是撒了谎,万一他告诉公司里的人就不好了。儿子听到有人喊我,立即好奇地跑过来。
“哦?你儿子?”我歪着头看看站在我身边的小亮。
“嗯,叫叔叔。”我拍拍儿子的后脑勺,他很响亮地喊了声“叔叔”。
“真乖,你儿子长得真象你。”
“你怎么也在这里?”
“来选点闲书,今儿本来想告诉你的,结果你也没来。其实你别介意,带孩子要紧,本来这也算是加班,另外阿希好像也有点事没来。”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为我解释道。
“他也没来?”
“嗯,今天是他老婆的祭日,他去扫墓了。”
“他这么年轻就丧妻了?没再娶吗?”
“没,挺难得啊,令人羡慕的金领,加上长得又不错,三十出头正值壮年,真痴情啊。”
“哦。”我突然对阿希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不说了,我就不打扰你带儿子买书了。”老徐笑道,我们就此分手。
之后儿子选了几本漫画,今天他很高兴。
不知道为什么,天气变化得很快,还未到家就下起了大雨。我和儿子冒着雨赶回家,进屋的时候都湿透了。
“别感冒了,赶紧换衣服洗个澡。”我催促着他。
“好脏,好脏。”小亮抱着漫画却站着不动,湿透的衣服向下滴着水,把地板都弄湿了。
“听到了没有,换衣服啊。”我喊道。
“洗干净,我要洗干净。”儿子将漫画放下来,朝卫生间走去。我跟过去一看,发现他将自己脱得精光,拿着花洒用冷水冲刷着身体。
“你抽哪门子风?”我冲过去夺下花洒,啪地一下打在他脸上,力道大得连我自己都吃惊。我看到肋骨都能数清的瘦小身体,被我一耳光打得朝后飞去,坐在卫生间的地上。
“我要洗干净,不洗干净会挨骂的。”他爬起来,眼睛空灵得吓人,从旁边抓起一把刷子在身上大力地刷着,刷过的地方起了一片片红红的痕迹。
恐惧感如同凉水一般从头上浇下来,这场景我再熟悉不过了,最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地面太脏了,要用洗涤液至少洗三遍。”
“热天出门也必须带手套,外面虫子什么的太多了!”
“你拿了杂志,怎么可以不洗手就吃饭?”
“别碰我!你刚从外面回来!”
这些话重新在耳边回荡起来,噩梦再次苏醒,原来我从来就没有逃离过。
在我走神的时候,儿子晕倒了。我这才反应过来,将他抱起来,赶紧擦干净身体放在床上。
他的脸色很难看,呼吸也比较急促。
八年前,我也是将几乎神经质般的妻子放在床上。巨大的变故、突发事件、压力过大都会使洁癖更加严重。孩子刚刚生下后,她越发厉害起来,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忍受力。
高强度的工作加上照顾新生儿让我几近崩溃,我不得不将儿子放到我母亲那里。别人家里有了新生命都是其乐融融,而我却感觉身在地狱。
八年前,她就这样躺在那里,浑身颤抖着,身上都是因为过分使用消*剂和经常擦拭造成的严重脱皮。她几乎不吃任何东西,连水也喝得很少,因为她认为所有的食物要进嘴里都必须 干净,而且她也不准我碰触她,在房间里还要戴上口罩。
我该如何忍受,我要如何忍受?
逃脱吧!谷阳!否则在她死之前,你就会被折磨死,脑子里的声音告诉我,我还有个儿子需要抚养,我得看着他长大成人,我不能将自己的下半辈子浪费在一个几乎发疯的女人身上。
我朝着那惨白细长的脖子慢慢伸出了双手,像老虎钳一般合拢着,用力着,只要几分钟就解脱了。她也是,我也是,是的,只要几分钟而已。
妻子凸起的眼球转动着,盯着我。
等我清醒过来后,我发现自己的手放在儿子的脖子上,只不过还没用力而已,而儿子的眼球也圆睁着盯着我,那眼神和他母亲一模一样。
我想起来了,最终我还是放弃了,理智战胜了疯狂。
因为吓坏了,我一屁股摔在地上,眨眼再看过去,他却是好好地闭着眼在床上睡着了。
原来是幻觉,我浑身已是大汗淋漓,站起身来刚想出去,儿子说起了梦话:“爸,爸,你答应要给我做布娃娃的。”
我愣了一下,立即走过去拿起那个未完成的布娃娃,接着走过去对儿子轻声说:“一定会的,你醒来就能看到了。”
他露出了浅浅的微笑,我带上门,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我拿着布娃娃,不知所措,虽然已经有了一张嘴,但到底弄成什么样子我实在也没个准谱。虽然我还会一些针线活,但是缝制布娃娃从来没干过。我拿着针和一些碎布坐在椅子上,没过一会儿,因为劳累和淋雨就慢慢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全黑了。我揉揉眼睛,借着窗外不多的一丝微光,看到布娃娃已经缝好了脸。
难道是我无意识中干的?也许吧,针就在我手上。
只不过那张脸有些莫名的怪异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又无法忆起,不过可以确定,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不管怎样,答应儿子的事还是做完了,我将布娃娃放到他的枕边,等他醒来的时候是否会惊喜一番呢?
准备晚饭吧,周末就这样结束了
6
“雪来?雪来,你人呢?”阿希打开门,看到屋子里一片黑暗。他大声喊着妻子的名字,却无人应答,等他带上门的时候,房间突然一下子亮了起来。吓了一跳的阿希看到妻子像小女孩一样,双手捧着一个生日蛋糕从卧室里走出来。
“啦啦啦,生日快乐!”
阿希走过去吻了一下雪来的脸。雪来放下蛋糕,两人抱在了一起。
“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我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雪来兴奋得满脸通红。
“那我先说,我这个肯定比你的要好的多。”阿希似乎喝了酒,说话有点结巴,雪来很专注地听着丈夫说话。
“公司决定升我做设计部副主管了!主管是总公司的,只是管管行*,根本不懂业务。他们说,因为我进公司的时间还不够长,等资历再老点,主管就非我莫属了!”阿希扯着领带结,拉着妻子的手高兴地叙述道。
雪来也很高兴,但总觉得她有些淡淡的不快。
“那个,我……”雪来想开口说话,却被阿希打断了。
“我想过了,这是关键时刻,事业上升期啊。现在我是全公司升得最快的,更要努力干。老板说,他很器重我呢,所以我觉得干脆晚点儿要孩子,虽然是计划今年,不如就推迟到后年吧,你也一定会答应吧?”
阿希用热切的眼神看着妻子,雪来的脸色变了,她挣开了丈夫的手。
“我怀孕了。”
阿希的笑脸凝固了。
“开玩笑吧你?”
“没开玩笑,上个星期我用试纸测试过。医院,医生很明确地告诉我三个月了,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雪来冷冷地说。
“不行,这孩子不能生,拿掉。”阿希坚决地说。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这个孩子的降生会打乱……不,会毁了我的事业。”阿希的语气平静,但不容置疑。
“我可以让我妈妈来照顾我的,不会打扰你的。”雪来苦苦哀哀求道。
“那怎么可能,我怎么会不受一点影响呢?再说,我怎么能放着怀孕的妻子不管安心工作?亲爱的,我们还年轻,孩子不用急的,听话好吗?”阿希站起来抱住妻子雪来不情愿地扭动着身体,最终还是屈服了。
她脸上是冰冷的泪水,虽然难过,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对了,别再调我的闹钟了。”阿希脱掉衬衣走向浴室,头也不回地说了句。雪来小声地嗯了一句。
“你肚子饿吗?喝酒肯定没吃什么吧,我下碗煎蛋面给你吃吧。”雪来喊道。
“不用了,那玩意儿太油了,我得注意保养身体了。”阿希关上了房门,里面响起了水声。
日子必须过下去,虽然路途崎岖。
只不过雪来发现,阿希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了。每天他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都会觉得冰冷害怕。雪来总是觉得无聊,她一遍又一遍地擦洗着地面、窗户、桌椅,家里的任何东西她都会去整理弄干净,包括身体和衣物,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消磨时光。但最终事情都有做完的时候,于是雪来像小时候一样无法自主地跑到卧室里,拉开衣橱的大门,将身体缩成一团躲在里面。
唯有在狭窄黑暗的衣橱里,身体死死地顶在散发着木香的橱板上,她才能获得少许的安全感。
与此同时,阿希也发现妻子的洁癖越发严重起来。几乎每天回来,阿希的衣服都会被立即扒下来清洗。雪来不准他在自己洗澡前碰自己,而洗澡水不仅加盐,还加入了味道古怪的药水。
于是争吵开始了,如同其他夫妻一样,矛盾像灰尘一样随着时间越积越厚。一年后,阿希提升为主管,难得的好消息让夫妻俩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新婚状态。
雪来为阿希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两人还喝了不少红酒,趁着酒劲,雪来又提出了那个要求。
“我们要个孩子吧。”雪来满怀信心地说。
“嗯?哦,对,是该要了,不过这是个大事,得夫妻双方都在一个比较好的状态,身体也是心理也是。你看我现在升了主管,更加忙了,应酬也多,烟酒不离手,这对孩子也不好啊。再说,你现在洁癖好像也比较厉害,我听说70%的洁癖患者都是遗传的。”
阿希的话有点多了。
“我没有洁癖。”雪来冷着脸说。
“呃,没有,没有,是我说错了。”阿希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继续喝酒。
“我看你是根本就不想和我生孩子,对吗?”雪来将筷子放下来。
“没有的事。”阿希有点厌烦了。
“你不爱我了,我知道。”
“我说了,没有的事!”阿希提高了音量。
“你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雪来颤着声音问道。阿希愣了一下,接着酒杯就被重重地砸在桌上。
“你他妈的有完没完啊?”阿希站起身来,雪来立即哭了,她走过去环抱住阿希的腰,阿希想要挣开。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怕,我好怕你离开我,每次你不在家我都好害怕。家里太冷,我无聊得都快发疯了,不知道该干什么,我只想让你陪陪我而已。即使你没时间,也可以有个孩子,对吗?我不会打扰你的,孩子也不需要你来照顾,家里的事我会做好的,工作我也可以辞掉。求你了,阿希,求你了。”
雪来将头埋在阿希的怀里。阿希伸出手抚摸着妻子的长发,他想了很久, 还是长叹一口气。
“好吧,反正爸妈老爷催着抱孙子。”
雪来将阿希抱得更紧了。
阿希觉得有点喘不过气,喘不过气。
雪来怀孕了,可以推掉的应酬阿希尽量不去,因为怀孕,雪来的洁癖症好像也减轻了很多,或许是因为新生命的加入让他们两人和好如初了。
“这是什么?”
阿希好奇地看着妻子在缝制一个布娃娃。
“不是和你说过嘛,布娃娃啊。”
“挺难看的,哈哈。”
“还没做完啊,这是给我们未来的孩子的。他一出生的 个玩具,就是母亲亲手为他做的,多好啊!”雪来举着娃娃笑道。
“娃娃的脸?”阿希看到布娃娃的脸部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
“我打算按照自己的样子缝的,我打算做两个,如果是女孩子,就给她按照我的脸做,男孩子就是按照你的脸。”
“男孩子玩什么娃娃啊。”阿希笑了起来。
“那我就做一个好了,不做你的。”
阿希看了看妻子,虽然已没有新婚的激情,不过也许这种平淡就是所谓的幸福吧。
阿希这样告诉自己,我一定要一辈子守护这个女人,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7
早上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儿子的脸很红,而且喘着粗气,用手摸了额头,烫得厉害。也难怪,昨天淋了雨又被冷水一冲,自然会发烧了。我将他横着抱起来,医院去,他却死死地抓着那个布娃娃。
怎么跟个女孩一样,我心想。
医生很轻松地诊治过后,烧很快便退了,虽然还很虚弱,但已经没有大碍。不过我发现,他的脸好像有点问题。
右边的脸似乎总觉得表情有点僵硬,说话的时候只有半边在动。
“面部神经炎症吧,也就是面瘫。”我叫来医生,他很快就答复了我。
“面瘫,严重吗?怎么会得这个,面瘫不是因为风邪吗?”小时候常听有人是被风吹过导致面瘫什么的,所以又叫“歪嘴风”。
“发烧也会导致,现在病*很厉害。你可以服用些营养神经的药物, 还是去找中医做针灸,西医效果不是太理想。”这位医生还算不错,好心提醒我。
我无奈地医院,一个老头为他扎了几针后,说没什么大碍,不过需要一段时间恢复。
折腾了一天,回到家后已经筋疲力尽。儿子的脸依旧很怪异,虽然劳累,但左边的眼睛是闭着的,而右边的眼睛无法闭合,嘴角还斜着。
医生说是因为神经的缘故,恐怕要注意防止眼部无法闭合导致的炎症。我只好将他放在卧室里,四周拉上窗帘,让他眼睛好受一些。
做完这些后,我准备熬一些白粥。我不知道他要不要加糖,所以打算去问问儿子。我打开房门,看到他抱着布娃娃睡得很沉,但是右边的眼睛圆鼓鼓地睁着。
刚想开口,就听到房间里响起轻微的风声,好像哪个地方漏了风似地。我突然记起儿子老说夜里睡觉很冷,是不是哪里的窗户出了问题?我四处查找着,却没有发现异常。
呼呼,呼呼,声音虽小,但我分辨出好像并不是来自门或者窗户,而是床头。
我转过身,看着儿子的右边脸蛋紧紧贴着的布娃娃。
在黑暗中,不知道为什么,那张鲜红色的嘴唇如此清晰可见,甚至红得很艳丽,就好像在跳动雀跃着一样。
呼呼,呼呼。我走过去,发现声音更清楚了。我慢慢地伸出手,将手背放在布娃娃那张鲜红的“嘴”前。
呼呼,呼呼,手背上一阵刺骨的凉意,就好像放进了冰箱的冷冻室。
那东西真的在吹气,而且是朝着儿子的脸。
“原来是这样。”
我伸出手,想将这个布娃娃从儿子怀里拉出来,但他抱得非常紧。我正准备强行用力抽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儿子右边的脸抽搐了一下,接着原本毫无生气的眼珠向右转动了一下,而且看上去凸出来得更严重了。我生怕他的眼球会一下子被挤出来,飞出眼眶。
“小亮,小亮,你醒了?”我以为他醒了,但儿子依然沉睡着,左边的眼睛始终是闭着的,但是右边的眼球还在转动,就如同变色龙的大眼睛一般左右上下地转动。那眼球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从儿子的身体里被剥离了出来一样。
眼球转动的速度开始加快,我拼命地想叫醒儿子,但他好像陷入了昏迷状态。眼白部分布满了血丝的眼球依旧在眼眶内转动着。终于,它停下了,直直地看着我。
那东西,在看着我。
我惊恐地朝后退了一步,瘫软的身体坐在了床上。
眼球开始慢慢朝上看去, 停在了正上方,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
鼻尖闻到了一真奇怪的味道,说不上来,但记忆中应该有过印象才对。几乎同时,脖子的地方一阵湿热,有什么粘稠的液体从上面滴落下来,掉在了我身上。
啪,啪。我伸出手摸了一把,乳白色的,好像还混着絮状的东西。
我终于想起来了,这是羊水。
临产的时候,我妻子还在我面前看杂志。突然她高喊了一声,接着我看到从她双腿处流出了大量的液体,把地板和沙发都弄脏了。回来的时候我清洗了好久。那种质感和味道让我印象深刻。
但,天花板上滴落羊水?
抬起头,我看到天花板上凸起一大块圆形的“包”似的东西,慢慢地变大,就像是孕妇的腹部。坚硬的乳白色的天花板此时就如同一层膜状物,有什么东西好像要从里面出来。
我抱起儿子想冲出房间,但门被紧锁了。那个巨大的包越来越大,最终出现了一条裂缝。
一只细长的手慢慢伸了出来,接着是湿漉漉的黑色头发。
然后是一只眼睛,从裂缝处露出了半张女人的脸,还有那只眼睛。我抱着儿子,满是冷汗的脊背紧靠在门板上,连闭上眼睛也忘记了。
那张脸,太熟悉了。
死去的妻子,以这种方式再次来到我面前了吗?
8
雪来怀孕六个月了,腹部已经高高隆起,但阿希的工作也更重了。经历初时怀孕的惊喜后,痛苦的妊娠反应开始加剧。雪来变得非常敏感,阿希嘴里的酒味、手指头上的烟味,即使残存得一丁点儿她也闻得出来,而每次都会使她剧烈地呕吐。阿希自己觉得很苦恼,结果是他每天回来,都会如病*感染者一般被全身消*。
忍耐一下吧,孩子生出来就好了,阿希这样安慰自己。
“今天想吃什么?”阿希饶有兴致地问。
“想吃点红豆沙。”雪来懒散地躺在沙发上。阿希做好红豆沙后,端到雪来面前,今天似乎很顺利,她难得有这么好的胃口,红豆沙都被吃掉了。阿希松了口气。
“雪来,洗漱完后就早点休息吧,我来帮孩子念点童话、诗词什么的。”阿希很重视胎教。
雪来很久了都没从厕所出来,当阿希走进去的时候,他看到雪来拿着牙刷拼命地对着镜子刷牙,从嘴角流出的牙膏泡沫里混杂着暗红色的血液。
“你发疯了?都刷出血了!”阿希冲过去夺过了牙刷。
“脏,牙齿好脏,牙床也好脏,红豆沙都粘在上面了,我要刷干净!刷干净!”雪来如同着魔一般。
阿希大意了,他忘记雪来有一口白牙,这也是她爱笑的原因,是她引以为自豪的优点之一。
这只是一个插曲而已。阿希发现每次回家,家里都弥漫着消*水的味道,所有的茶具碗碟,雪来每天都要洗上很多次,拿起碗来还没等开口吃饭,刺鼻的味道就让他毫无胃口。阿希又开始躲避回家,即使回家也尽量在外面用餐。
雪来的脸色就像家里的床单一样,发白。
“你答应我好好照顾我和孩子的。”雪来望着回家后就脱下衣服躺在沙发上的阿希,含着泪质问道。
“我拿钱回家了。”阿希闭着眼睛说。
“你知道我需要的不是钱!”
“我累了,去洗澡。”阿希就好像没有听到一般走过雪来身旁。
“站住!”雪来低着头吼道。
阿希奇怪地转过身:“又怎么了?”
“你身上有香水味。”
阿希想起来了,今天有位女同事的老公送了她一瓶法国香水。这女人得意地到公司炫耀,那些女人在试用的时候,阿希正好走过,也许被喷到了一点儿吧。
不过阿希懒得解释了。他知道,面对雪来,解释毫无意义。他继续保持沉默,他觉得发泄过后就没事了。
“我要回家。”
阿希想错了。
“这儿不就是你家吗?”
“我要回妈妈那里!”雪来挺着肚子朝着大门走去。阿希急了,冲过去拉住她的手。
“现在十一点多了,你上哪儿去啊?”
“放手!你的手脏死了!摸过钱,摸过栏杆、摸过灰尘,最重要的是还摸过别的女人,是吧?脸?手?还是大腿?胸部?”
“啪”,阿希打出耳光的一瞬间觉得心中的一种感觉喷涌而出,释放过后他立即感到了后悔,他想抱住雪来,但被挣脱了。
雪来没有出声,也没有哭,她只是低着头,用衣角大力擦拭着脸,被阿希打过的脸。
“你把我的脸弄脏了,弄脏了。”
雪来一边擦着脸,一边拉开了大门。阿希冲过去想拦住她,但是雪来的脚已经迈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家门,在楼梯口处,阿希抓住了雪来。
但阿希只是抓住了她的另外一只手,雪来开始大力挣脱,臃肿笨重的身体在楼道口那里开始歪斜,失去平衡。
那一刹那,阿希的手松开了。
阿希不知道到底是雪来挣开了,还是自己无意识放手的。他只是觉得很累,太累了,累到已经没有力气去抓住雪来了。
但他不知道放开手会发生什么。
阿希看到雪来躺在了楼梯下,这一层楼梯的所有台阶上都有雪来滚落下去的血迹,猩红,粘稠。
阿希冲下去抱起雪来,朝楼下走去。雪来的脑袋无力地靠在他的右肩膀上,喘着粗气。
“别死啊,傻瓜,别死啊!”阿希哭了,他高喊着雪来的名字。
阿希感觉到右脸一阵温热,雪来的呼吸砸在脸上。
他几乎忘记这种感觉了,以前雪来就是这样趴在他右边冲着他的耳朵说着话,而自己的右手则搂着雪来的肩膀。
“呼呼,呼呼”
“干吗啊,冲我吹气,好痒。”
“这就是枕头风啊,我要吹,我要为你吹一辈子。”
阿希跑到到楼下,但一辆的士也看不到。他发疯般地拨打,然后拨给他有车的朋友来接自己。
阿希感觉到右边的呼吸越来越弱了,腹部下一阵温暖湿热,他低下头,看到裤子全被血浸透了。
“不要,不要啊!”阿希抱着雪来,跪在寂静无人的马路边。
“干净了,都——干——净——了。”
这是雪来留给阿希的 一句话。
9
“是我杀了我妻子,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的确是我干的。”
“孩子生下后,她的洁癖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而且她变得越来越神经质了。我没医院,她还够不上那种程度,而且我也会变成千夫所指。休完产假她就失去了工作,每天待在家里,我不敢将儿子交给她,于是放到了母亲那里。”
“每天我离开家的时候就会对她说:‘人身上最脏的就是血了。’
“接着,我拿着刀片在手腕上轻轻划过:‘你身体里有那么多脏血,太脏了,小亮不会喜欢你这么脏的母亲的。’
“妻子总是似懂非懂地看着我,接着我将刀片放在醒目的地方,然后上班去。
“天天如此。”
“几乎每一天我下班回家打开门都期待着,期待着看到那番情景。”
“三个月后,我的理想实现了。”
“但是妻子并没有 ,当我发现她的尸体的时候,我看到她赤裸着身体躺在浸满盐水的浴缸里,嘴角流着白沫,脸色发青,一旁有一个空的洗洁精的瓶子。”
“她以为喝下去污剂,就干净了吧。这倒是很符合她的理解。虽然与预计的不同,但殊途同归,我终于摆脱恶梦般的生活了。”
身着制服的警察和一位年轻妇人站在房间里看着电视,一个面容瘦削、眼眶深陷的男人坐在桌子前缓缓陈述着。
“这是你丈夫?”
“啊,是的。”女人的表情有些冷淡而悲伤。
“他开始报案的时候说杀了自己的妻子,而且无法控制就要杀死自己的儿子。我们开始还以为是杀人犯,结果没想到是个神经病。”警官有些失望地说。
“请——不要叫他神经病,他只是很严重的洁癖患者,”女人停了停,“我也是结婚之后才发现的,他的洁癖到了非常可怕的地步,而且他一直认为我不够干净。当我临产的时候,他执意要在我身边,结果似乎被生产的过程吓住了,受到了极大的刺激,高喊着太脏了、太可怕了,就跑了出去,结果连设计师的工作也丢掉了。
“儿子生下来后,我失望透顶,将他送到心理治疗医生那里接受治疗。六年以来,他一直接受治疗,和我们住在一起。我总是想着不要让儿子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虽然他看上去好了很多,但没想到他只是将自己是洁癖患者的事忘记而已,将自己所做的事全部强加在我头上。绝望下我申请离婚,带走了儿子,但没想到儿子慢慢也表现出了洁癖的症状。
“我听说这个病好像是以遗传为主吧,有多少来着?70%吧。总之我快发疯了,他每次看到我都说我是疯子,说我肮脏无比,我也懒得管他。
“结果没想到,几个月前他悄悄地接走了儿子,跑掉了。我到处寻找,没想到在这里找到他了。”女人叹了口气,叙述着。
“总之,这已经不是我们的事了。对了,你儿子在另外一个房间,请把他们带走吧,我们这里的地板都快被擦破了。”警察苦笑道。女人点了点头,转过身走到隔壁房间。
“小亮,妈妈来了。”女人冲着坐在椅子上的儿子喊道,孩子连忙跑过来抱住久违的母亲。
“走吧,我们回家。”女人慈爱地摸着孩子的脑袋。
小亮点了点头,两人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转过来,拿起地上的布娃娃。
“这是什么?布娃娃?”
“嗯,一个阿姨给的。”
“哦,那拿着吧。”
“妈妈,我想吃煎蛋面。”
“回去给你做吧。”
《洁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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