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娥拿到签证那天，同事跟她开玩笑说：常娥啊，去美国办个越剧班，叫他们美国人也领略一下我们中国戏曲的美轮美奂。同事的话让常娥想起送美辰出国前夜，那个有关ChinaOpera的春梦，嘴角情不自禁地荡漾起微笑。
第一次坐飞机，常娥身子逐渐轻盈，似已脱离安全带的羁绊，直入云霄。第一次离天这么近，第一次看清楚云的形状，听到了她们的窃窃私语。那是嫦娥身边的仙女在说话、在翩翩起舞吗？唱了一辈子嫦娥，嫦娥的魂魄似乎直到这一刻，才真正走进她躯体，把属于她自己的那部分尘世的东西赶了出去。
天上人间、如痴如醉十几个小时之后，飞机徐徐降落波士顿国际机场。当常娥仍带着梦幻般的迷酔，跟随人流走出飞机，听到美辰混合哭声的呼喊，这个漫长而又奢侈的梦，才算彻底清醒。
她正站在美国国土上，面对整整分别五年的女儿——美辰。
眼前的美辰脸色灰暗臃肿，嘴唇发白，头发乱蓬蓬地耷拉额角；一件灰白的滑雪衣，裹着即将临盆的身子。常娥茫然地瞪着眼前孕妇，一时无法把她和那个美得耀眼的女儿联系起来。
妈——
美辰再叫，眼泪夺眶而出，扑进母亲怀抱，哽咽着问：妈，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这声问把常娥彻底打回现实，她的心一阵刺痛：美辰，她的美辰，怎么会成这种样子？她无助的眼神，灰暗的皮肤，浑身上下毫无一点即将为人母亲的喜悦和期待；相反，举手投足流露出令人窒息的压抑和消沉。那消沉很快传染给常娥，让她呼吸不畅。再看江枫：自始至终站在一边，并不主动过来说话，只在她眼神中礼貌而生硬地点一下头，嘴唇微微蠕动一下，算是打过招呼。
他们——到底怎么啦？
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美辰反复哭诉被警察带上手铐的那份屈辱。因为她没做任何违法的事，她咽不下这口气。
大庭广众之下，妈，你能想象吗？他们冲过来，把我当个罪犯一样按住，带上手铐??????美辰每哭诉到此泣不成声。如果不是因为怀孕，她拼了这条命也要讨个公道。太丢人了，妈，安颜不是传销，是合法的，他们凭什么抓我？当初肖船鼓动我加入说，这是一个有尊严的事业，我相信她，也一步步按她话做，他们凭什么抓我？
因为怀孕，警察没有对美辰发生任何言语和肢体方面的粗暴行为，只是警告她：不许再骚扰邻居。
这个肖船口口声声说的有尊严的事业，到警察嘴里成了“骚扰”。她怎么就骚扰邻居了？事后，肖船也没出面给句公道话。由肖船的自私薄情，联想到同住雷奥家和江枫眉目传情的暧昧，新仇很快牵出旧怨，怒火继而蔓延到江枫。他对她缺乏最起码的关心。如果他对她多一点鼓励少一点轻视，即使上不了学，她也心存感激。可他没有。他不跟你吵，也不关心你真正想什么。在他眼里，给她吃饱喝足已像施了天大的恩惠，其他什么都是瞎折腾、自找苦吃。这次她被警察大庭广众戴上手铐，作为丈夫事后没一句安慰，反站警察一边，说就是骚扰。妈，你说我出国，跑来这里受他们气，真不如死了算。
美辰反反复复哭诉她的遭遇和不平，一个星期后，突发妊娠合并贝尔氏面瘫：一觉醒来，眼斜嘴歪，说话含混不清，连最基本的抬眉、闭眼、努嘴等动作无法完成。这对美辰又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因无法讲话，整天坐窗前流泪。外面冰天雪地，那一年的冬天成了常娥记忆中最冷酷的冬天。也即从那时开始，常娥渴望从佛教中寻求解脱。
唱了这么多年戏，曾在戏中扮演过观世音菩萨，潜意识她却是个无神论者。面对丈夫去世、下放工厂、工伤等一系列人生厄运，她没想起求神问卜；如今，面对女儿不幸，却感到空前的苦闷和无助。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语言不通、交通不便、让再能干的人瞬间便成废人，变成被世界抛弃的人。常娥成了这废人中的一个。她该怎么做，才能帮美辰度过这人生难关？
除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常娥学按摩，此外，跟江枫去中国店买回一尊观世音塑像。她把塑像放卧房，日日烧香磕头祈祷。她不懂念经，就把菩萨当成一个知心女友般倾诉内心苦闷。她说美辰是个可怜的孩子，六岁没有父亲，跟着她这个事业心重的母亲，小小年纪就承担起照顾家庭和妹妹的责任。真的，她虽然失去了丈夫，失去了舞台，但有一对美丽贴心的女儿，这层幸福随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地抵消了不幸留给她的悲剧感。她学会了感恩和满足，只希望两个女儿幸福开心??????
说到开心两字，常娥流泪道：美辰现在的处境完全出乎我意料。如抬头三尺果真有神灵，请求神灵保佑我可怜的美辰，让她少一点磨难，多一点安宁，让她能顺利平安地产下孩子。
常娥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那一柱烟上。窗外，风和雪呼啸一团，满天飞舞。常娥极目想从这混乱中追寻烟的痕迹：它袅袅地而升，身子越来越轻，颜色越来越淡，带着她的祈愿，逐渐远离这个充满挣扎和摩擦的世界，扑向光辉灿烂的公平之境。那里，只需菩萨手指轻轻洒下几滴甘露，美辰的面瘫即会不治而愈。
自此，烧香拜佛成常娥在美国的主要功课。每天在菩萨塑像前跪地请求，心里的郁闷果然消散许多，渴望冥冥中真有某种主宰一切的神灵，于她困难时做出仁慈判断。
也许是常娥的祈祷起了作用，折磨美辰两个星期的面瘫，说好就好了。她对着镜子，眉毛能动，右脸颊不再僵硬，嘴巴眼睛灵活自如。这一喜非同小可，她高兴地从洗手间冲出来，叫：妈，妈，我好了。
这是常娥来美国第一次看到美辰笑。一个月后，外甥女羽晞诞生。升级做妈妈的美辰，坐月子期间，又因江枫的冷淡患上产后抑郁。羽晞嗷嗷待哺，美辰整日以泪洗脸，根本没奶。常娥一人身兼三职，照顾产妇、喂养孩子，做家务，从睁开眼忙到深夜，精神和体力都严重透支。
某天她抱着羽晞擦桌子，转身见那尊观世音菩萨，菩萨身上蒙了层薄灰。想起美辰面瘫时自己每天烧香祷告，如今孩子平安出世，按理应该多烧香还愿才是，可她累得筋疲力尽，累得连烧一柱香的功夫都没有。常娥凝视菩萨的眼里充满歉意。菩萨脸容恬淡，带着大度宽容的微笑，和她默默注视。她眼眶一热，低头亲一下羽晞，嗔怪道：都是因为添了你这个宝贝，让外婆忙昏了头。
刚满月的羽晞仿佛能听懂外婆的话，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羽晞粉妆玉琢的模样和美辰儿时一个样。常娥恍惚回到过去，生美辰那段时间正是她事业和家庭最甜蜜的黄金期。母亲何来帮忙带孩子，美辰还吃她几口奶。何荷，已经八十岁高龄的何荷依然耳聪目明脸色红润，知道她来美国，叫她带话给美辰，说要美辰也把她弄出来开开眼界。
如果何荷知道她最疼爱的美辰，整天以泪洗面??????常娥悄悄瞥一眼女儿，又是一阵伤感。羽晞在怀里啊啊地叫，挥舞手臂。常娥忙唤女儿：美辰，羽晞吵着找妈妈呢。
美辰机械地接过女儿，眼睛却不看女儿。她走到门口，听了会，失望地说：他今晚又不回来吃晚饭。妈，你相信他？
（未完待续）
王琰简介王琰：女，江苏常州市人。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年出国留学，获美国纽约州立大学英美文学硕士学位。现旅居美国纽约州。主要以小说为主并兼及影视剧本及儿童文学创作，作品发表《中国作家》、《小说选刊》、《百花洲》、《美国诗人》、《世界华人作家》等刊。出版长篇小说及影视剧本多部。长篇小说《天才歧路》进入年路遥文学奖总评，年入选由中国文著协、北京东方雍和国际版权交易中心等发起的第二届影视文学版权拍卖大会。长篇小说《我们不善于告别》入选《世界华文文学经典欣赏》。长篇小说《落日天涯》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康奈尔大学、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等多所名校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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